剑桥中国史 [1204]
1938年斯大林在为《联共(布)党史》所写的《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一节中,列举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四个“基本特征”:一切现象都是互相联系的;自然界处于不断的运动和变化之中;发展的方式是从渐渐的量变导致质变或“飞跃”;矛盾是一切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对立面之间的斗争“就是发展过程的内在内容”。①
1957年1月在同党委书记们的谈话中,毛明确地就这一问题对斯大林的观点提出不同看法。他既批评了斯大林四个方面的分类在哲学上是不恰当的,也批评其在政治上的含义:
斯大林……讲,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有四个基本特征。他第一条讲事物的联系,好像无缘无故什么东西都是联系的……就是对立的两个侧面的联系……他第四条讲事物的内在矛盾,只讲对立面的斗争,不讲对立面的统一。
显然,这里指的是1938年以后斯大林对阶级斗争的强调,而在这个阶段,毛并不愿把阶级斗争激化到同样的程度。但是随后他继续论述了在辩证法思想方面他与斯大林的区别:
苏联编的《简明哲学辞典》第四版关于同一性的一条,就反映了斯大林的观点。辞典里说:“像战争与和平、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生与死等等现象不能是同一的,因为它们是根本对立和互相排斥的。”……这种说法,是根本错误的。
在他们看来,战争就是战争,和平就是和平,两个东西只是互相排斥,毫无联系……战争与和平既互相排斥,又互相联结,并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转化。和平时期不酝酿战争,为什么突然来一个战争?……
生与死不能转化,请问生物从何而来?地球上原来只有无生物……生与死也在不断地互相斗争、互相转化。②
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不能转化,为什么经过革命,无产阶级变为统治者,资产阶级变为被统治者?……对立面的这种斗争和统一,斯大林就联系不起来。苏联一些人的思想就是形而上学,就是那么硬化,要么这样,要么那样,不承认对立统一。因此,在政治上就犯错误。我们坚持对立统一的观点,采取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①
在第二个月,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原文中,用极为类似的措辞,重复了许多对斯大林作为一个哲学家的批评。他说,斯大林虽然不是完全没有辩证法,但是是相当缺乏辩证法的。他的辩证法是“吞吞吐吐的辩证法”。毛的总结是,斯大林70%是个马克思主义者,30%是个非马克思主义者。②
虽然正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政治上的经验教训是显而易见的,但毛关于阶级斗争的观点在6个月后发生了急剧的转变。不管怎样说,哲学的含义多少是更加晦涩难懂,或至少是更模棱两可。关于生与死之间相互关系的讨论,无疑使人想起了论述自然界盛衰枯荣的古老的道教辩证法。但是,毛在1957年4月说,“辩证法不是循环论”。③
上文所引的1957年的那段话,以及毛的其他许多论述,反映了毛对辩证过程的本质的基本看法,问题是,怎么可能在保持这种看法的同时,又依然归属于现代的马克思主义体系?毛对这一两难问题的解决简单得惊人——简单到了这种程度,以致于在面对它时,我(据我所知,还有所有研究这些问题的外国学者)百思不解其意。
1958年1月,毛在《工作方法六十条》一文上署了名。当这份指示以草稿形式转发时,毛有这样的一句话,十年前我是这样翻译的:“对立统一规律,量变质变规律,肯定和否定规律是永远存在普遍存在的。”①这里所说的“肯定和否定规律”,我认为是一种中国政治和哲学语言中屡见不鲜的省略语句。“肯定和否定”意在引出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基于这样的设想,对照其60年代中期所提出的观点,我随后写道,毛在1958年“重申了”恩格斯关于三大规律的经典公式。②
事实表明,刚才所引证的中文表述,实际上应翻译为“否定之肯定规律”,人们正是这样来理解,而且在当时的中国被当作毛主席的一个重大的理论创造。③
这似乎是一个非常深奥的论点,除了那些对马克思的学说进行细致辨析的注释者外,似乎对任何别人都不会产生兴趣。实际上,它的政治意义和理论意义都是非常重大的。首先,在哲学领域有一个毛的个人权威问题。最近,有一个学者写了一本书,他在延安时期曾是毛的哲学研究小组的成员,他宣称:“毛泽东同志在《工作方法六十条》中把惯称的否定之否定规律改称否定之肯定规律。这是他并未进行更多的论述而遗留下来需要哲学界进行探讨的一个重要问题。”①
几乎不需要对前面一句话中加了着重号的字的意义作详尽阐述。因为,由毛泽东引入指示、此后也从未详细阐述的短语,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成了一条新的规律,被中国的哲学家们断然接受。这完全可与斯大林在生物学、语言学和其他领域里的所谓“天才贡献”相媲美。
不过,隐藏在这一理论创造之下的毛的思想倾向也是值得注意的。1983年3月,周扬竟然这样明确地说,由于斯大林把“否定之否定”当作黑格尔的遗迹加以摈斥,毛也没能纠正斯大林的这一“偏颇”,结果最终毛开启了导致毁灭性暴行的文化大革命的大门。周扬观点的核心是,毛对这个旧概念的担心表现出了这样一种倾向,即夸大辩证过程中连续阶段的绝对对立与相互排斥的性质,而忽略了“否定”意味着在抛弃被否定的事物的某些成分的同时,也保留了其他成分,并将它们合成为一个新的综合物。②如果这就是毛的意思之所在,那么这一新理论确实直接导致了文化大革命中打倒一切和否定一切的观念。
而杨超则断言,在毛看来,每一次否定都使前一阶段的大部分被消除。他也提到毛怀疑这个旧公式,并用一个“丰富其内容”的新概念代替之。因为毛认为这意指整个过程的最终结果是回归到最初的肯定,而不是上升到新的更高的水平。并且他还说,毛相信“肯定”和“否定”是对立的辩证统一,就像他相信和平与战争、生与死、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等的统一一样。在毛看来,一切事物都是由“肯定和否定组成的矛盾统一体”。①
也许把上述两种观点合在一起,就能对毛引入这一新概念企图达到的目的有一个合理的正确理解。显然,“否定之肯定”的论述所强调的事实是,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新的事物总是在不断地涌现出来。不过它也认为,这样的新事物并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对以前产生的事物的对立面而出现的(否定之否定),而且它们还受历史的主体,如各个阶级或是那些自称为阶级的代言人的领袖和政党的肯定或维护。换句话说,“否定之肯定”既引发了无休止的变化,这是“不断革命的本质”(这并不奇怪,因为这两个词在1958年1月的《六十条》中曾被一起使用过),同时也引发了意志的作用。或换种方式说,它是为了适应于从强调经济基础到强调上层建筑的进一步转变。
根据毛的思想的实际政治意义,否定之肯定的概念,最好或许可以看作是上文曾经谈到过的“一穷二白”这一说法的象征性的表述。换句话说,它是这样一种说法,即否定的东西可以转变成肯定的东西,或是在被称为“肯定”而不是(否定之)“否定”的转化过程中,包含有许多消极因素的局面能够转化成一个新的、更有发展前途的局面。如果我们接受周扬的分析,那么这种“肯定”将存在于要求迅速而全面变迁的不切实际的希望之中,而不是存在于以已经取得的成就为基础的、逐步的渐进主义的战略之中。
这样,在60年代,毛就超越了仅仅对否定之否定重新进行命名并在某种程度上重新进行定义的范围,彻底否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个基本概念。在1964年8月18日与康生、陈伯达关于哲学的谈话中,康请主席“谈谈有关三大范畴的问题”。显然他知道主席有新思想要提出,果然,主席就开始谈了:
恩格斯讲了三个范畴,我就不相信那两个范畴。(对立统一是最基本的规律,质量互变是质和量的对立统一,否定之否定根本没有。)质量互变,否定之否定同对立统一规律平行的并列,是三元论,不是一元论。最根本的是对立统一。质量互变就是质与量的对立统一。没有什么否定之否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事物发展的每一个环节,既是肯定又是否定。奴隶社会否定原始社会,对于封建社会又是肯定,封建社会对奴隶社会是否定,对资本主义社会又是肯定,资本主义社会对封建社会是否定,对社会主义社会又是肯定。①
第二年,在1965年12月的杭州会议上,即文化大革命的前夕,毛再次非常明确地总结了他的观点:
辩证法过去说是三大规律,斯大林说是四大规律,我的意思是只有一个基本规律,就是矛盾的规律。质和量,肯定和否定……内容和形式,必然和自由,可能和现实等等,都是对立的统一。②
在过去,一些西方学者,包括弗雷德里克·韦克曼和我本人都认为,在以上这一发展中,毛是在转向或复归于更为传统的辩证法观点。③不管人们是否接受这样的观点,可以肯定的是,在60年代,中国传统思想对毛的整个思想的影响日益突出。
毛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他对孔子的评价。毛曾把“五四”时期的中文教师斥为把“一大堆古典式死尸式的臭文章,迫着向我们的脑子里灌”的“顽固的先生”。①而早在1938年,毛就开始采取这样的观点,认为古典文化遗产既有积极的方面,又有消极的方面,因此必须区别对待。另一方面,从“五四”时期以来,他一贯相信用儒家思想来回答20世纪的问题的反动性和有害性。但在同时,从30年代到50年代,他默认了儒教经典著作残篇中所记载的各种态度,如孔子周游四方,以及“每事问”②的做法,他“不耻下问”③的态度,《孟子》中的劝告,如“说大人则藐之”。④
然而,就在1964年,毛转向中国的经典著作寻求灵感。这使他对孔子产生了惊人的好感。1964年2月在关于教育问题的座谈会上,毛在批评这位圣贤轻视体力劳动以及对农业缺少兴趣的同时,他又说:
孔夫子出身贫农,他放过羊,也没进过中学、大学……他自小由群众中来,了解一些群众的疾苦。后来他在鲁国当了官,也不太大……⑤
接着在8月,毛在与康生和陈伯达关于哲学的谈话中,毛以赞同的口气从《诗经》中引用了一段话,并评论道:“这是怨天、反对统治者的诗。孔夫子也相当民主。”⑥
在毛的政治观点中,也许“中国的民族风格”最典型的表达,在于他强调道德价值的政治意义,以及在更一般的意义上强调国家的教育职能。1958年1月,毛在那个为大跃进制订蓝图的指示中,号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