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1052]
为什么选择南昌?共产党人和亲共产党的军事力量(特别是在左派张发奎的军队中)的优势,可以说明中国共产党所组织的第一次武装起义的地点选在南昌的原因。当时宁、汉分裂,南昌地处宁、汉之间,共产党人可能希望夺取这座重要城市以左右全局。①然而,南昌并非一座很重要的工业城市,不能提供无产阶级的基础,也没有农民参加。在周恩来的指挥下,参加起义的人大部分是受共产党影响的国民党军队及湖北和湖南的革命青年。②
尽管有人指责军队的训练和组织很差,又缺乏配合和群众支持,导致了起义的失败,然而在叶挺、贺龙和朱德领导下从南昌撤退的这支军队,却表现出后来成为红军特征的最初迹象。朱德的第25军由大量革命青年担任下级军官,③以连和排为单位分散开展政治宣传和没收土地。①叶挺和贺龙则在广东的潮汕地区实施他们的土地纲领,没收地主和公共的土地分配给贫苦农民,并将地租减少到不超过30%。②即使在这初期阶段,这些军队已不同于中国的其他军队。
南昌起义失败后,中国共产党在1927年8月7日召开了有历史意义的紧急会议——这种会议形式后来在1931年1月被“实干”派追究过。不能肯定党是否在理论上为共产国际的代表B.罗明纳兹及其继任者H.纽曼所说服。他们认为中国社会与其说是封建的,还不如说是以小型、分散的生产单位为主要特征的亚细亚方式的。因此,中国的资产阶级(以国民党为代表)也是软弱和不团结的,完全没有能力领导完成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因此如果能得到外国无产阶级的援助,它很有可能不间断地被直接推入社会主义阶段。③紧急会议后发布的《告全党同志书》,一方面拒绝承认土地革命是一种反封建的起义,但另一方面又断言中国革命具有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性质。④从现阶段向下一阶段的过渡被视为可能是不间断的。会议还强调了国家革命与社会革命之间的相互关系;反帝和反封建的斗争互相连结,使农民的参加成为绝对必要。按照这种观点,在没有有计划城市起义支持的情况下,1927年的秋收起义从农村向城市发动进攻,这与一星期前的南昌起义有很大的区别,而且它还提供了反抗国民党镇压的唯一可行的手段。⑤
“利用当年的收获季节强化阶级斗争”的秋收起义,旨在推翻国民党左派的武汉政府,以创建一个国中之国,使中国共产党得以生存并继续进行革命。这次起义计划包括湘赣边界、鄂南、湘鄂边界、赣南、赣西北以及从海南到山东的其他地区。①战略的三个组成部分是:利用各种武装力量充当盾牌来保护并武装农民,夺取地方政权,将它转变为农民协会或改建为苏维埃,分配土地。这一战略成功的关键在于期望农民能够成为一种有效的战斗力量,使起义的成果得以保存和扩大,以夺取一省或数省的胜利。由于这种设想被证明是无效的,起义注定要失败。
然而,这并不是说农民,特别是山区的农民不准备起义。如果他们没有准备,其余的土地革命就无法解释,除非是难以令人信服的巧合。起义失败也不是由于领导者有意轻视农民。例如,党中央和毛泽东都把工人和农民看作起义的主要力量。②这里有许多战略错误。党设想从农村进攻城市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军队从县城开始夺取大城市,然后推翻武汉政府只是几个月或几周的事。当党发现即使县城也在严密防守或顽强抵抗,难以被毛泽东和其他起义领导人下面混杂的队伍攻克时,它随即把它的目标向下调整到在井岗山这样的偏远农村地区,开展较为谨慎的和长期的游击战争。③毛泽东从失败的余烬上把他的部队整编为一个团(与鄂豫边区和湘西的同志们所能召集的相比,这部分兵力是庞大的),并重整旗鼓。直到1928年夏天,他才拥有包括一两座县城在内的比较稳固的根据地,但仍依托山区地形以求安全。未来的鄂豫皖根据地直到1929年冬才夺取并保有第一座县城——商城,并且迟至李立三推行冒险主义的前夕才正式建立根据地。①贺龙在1927年底只带着8枝枪和20个党员返回他的故乡,直到1929年5月才集结到足够的追随者攻克两座县城。虽然政治局的11月会议承认这些战略错误,但它体会不到战斗在山区和丘陵的游击队领导人的孤独感和革命低潮感。在革命的这一阶段,如毛在他的报告中指出的那样,“你们[指党中央]要求我们不要管军事,可同时又想要群众武装”。②这似乎表明当时党既缺乏军事行动经验,又过于犹豫不决,证实了毛在1938年所说的话,“党的工作重心还没有放在战争上面”。③
在群众工作方面也缺乏经验。关于应当在何时以及如何建立苏维埃式政府的讨论,似乎一直停留在下列准则上,如1927年的中国是否能与1905年的俄国(即为资产阶级革命作准备),或1917年的俄国(社会主义革命)相比。湖南醴陵在秋收起义开始时建立了第一个苏维埃。④这个苏维埃以及以后的苏维埃大都是利用以士绅阶层——例如宗社、农村学校和民团——为中心的旧的社会关系建立起来的。有时甚至利用秘密会社。激进的受过教育的青年人从受压制的城市回到本村,他们渗透到这些组织中去,既是为避难,也是为了进行鼓动。他们从这些组织得到了创建苏维埃根据地所需的人、武器和钱财。他们犯错误,并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是,到1927年底,在中国明显地出现了两股共产主义之流,即农村苏维埃和城市领导;前者必须接受后者领导,否则整个运动就会陷入中国农民起义的传统模式。由于农村苏维埃仍然弱小而不稳定,建立中央权威并不特别艰难。
瞿秋白和城市领导人一直认为革命高潮正在兴起,他们继续在江苏的宜兴和无锡、湖北的武汉、河北的南口和天津等地发动起义,结果都遭到惨败。①接着在1927年12月11日出现了广州公社。这次起义的背景是斯大林——通过共产国际表达——面对托洛茨基的批评,想用中国的胜利来证明他在那里的政策是正确的。叶剑英回忆说:“一个革命者必须找到前进的方向。”南昌起义失败后,广州似乎是可以证明中国共产党不为敌人所吓倒,以及仍能在一个省取得胜利的唯一希望。②发动这样一次起义的决定实际上是在党中央的11月会议上作出的,但行动是由处于负责地位的人指挥的,这些人再次对张发奎的合作抱有几乎无法实现的希望。③广州起义失败后,攻占主要城市的企图被搁置起来,直到1930年夏李立三采取新的行动。革命显然处于低潮,不可能期望大的行动。
建立根据地的必要性
在接近1927年年底时,只采取了一些小规模的行动,包括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建立根据地,如井冈山、大别山、洪湖地区、川北和广西的左右江,在这些地方造反者可以安身和坚持斗争。④但是,革命者却不得不问:有建立根据地的必要吗?他们能得到农民的支持吗?从偏僻山区的角度看,革命的前途是什么?
在井冈山苏维埃建立初期,毛就告诉他的战士们:
我们闹革命,光是跑来跑去是不行的,一定要有一个家,不然就很困难。有了这个家,就可以作为同敌人进行革命斗争的根据地。敌人不来,我们就在这里练兵,发动群众,敌人来了,我们就靠这个家和敌人作战。我们以家为依托,不断向外发展,把我们四周的敌人一点点地吃掉、赶走,我们的日子慢慢地就好过了。
事实上,从事建立根据地的红军战士和他们的党需要人和钱,这只能靠没收富人财产并分一些给穷人来取得。贫苦农民由于害怕报复,不愿参与土地和财产的没收和分配,除非红军的防卫强大到足以保护他们,并对新的财产制度采取永久性措施。一旦新制度建立,红色政权就能合法地征兵并向人民征税。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像军阀的辖区,但军阀保护豪绅而不保护贫苦农民。党希望通过建立一支能维护新财产制度和红色政权的足够强大的军队,进行社会和经济上的变革,以收到激发穷人和被压迫者的忠诚的效果。毛泽东和其他少数像方志敏这样的人是相信这一战略的,而张国焘却认为农民是观潮派,而且只关心自身的生存;只有当红军取得胜利时,他们才会支持红军。按照张国焘的观点,发动农民完全取决于中国共产党的军事力量;与土地政策无关。①
由于重新分配了土地,农民积极响应中国共产党。这来自另一消息和评论来源——掌握华中共产党人第一手情况的传教士和外国记者。早在1931年,《教务杂志》(一份首要传教士杂志)上一篇文章承认,这些共产党人“尽管不信神”,却得到成百万农民和工人的支持”。②像《密勒氏评论报》(一份上海出版的美国杂志)那样的期刊曾在1933年和1934年全年报道过农民对共产党人的支持。③当共产党出发长征时,亚朋德和A.J.比林汉考察了共产党原先统治过的地区。在那里他们发现农民们喜欢的是共产党,而不是国民党。④正是这种支持使红色政权在长征前得以生存,并使游击区在长征后得以保持。令人不解的是,在讨论这一问题时,学者们普遍忽视了来自湖南、江西、福建以及受苏维埃运动影响的其他省份的外国传教士的报告。
建立根据地的基础工作一旦就绪,革命者必须在两个长期战略之间作出选择。第一个是放弃山区的小根据地,代之以在农村打游击,因为小根据地的经济资源难以满足大规模作战的需要。这一战略是通过宣传和经济混乱来扩大党的政治影响,直到游击队得以在全国范围起义中夺取政权。第二个战略是在根据地坚持下去,并在组织和武装群众的同时,波浪式地向外扩大根据地。这一战略的目的在于有秩序地增强红色政权的势力,同时施惠于农民,并促进革命高潮的来临。⑤
按照类似井冈山的模式,沿中国南部和西部高原与北部和东部平原之间的丘陵地带,出现了鄂豫皖、湘鄂西以及其他少数几个苏维埃。这些地区有苏维埃存在,内战频繁,因此是军队的集结地,这意味着苏维埃的建立与农民的悲惨境遇之间的关联,对此应作细致而系统的研究。1910年至1920年间,这一地区的内战和军队集结所造成的社会和经济混乱,可能比中国的平原等地区更为严重。研究平原地区而不研究这一地区就得出结论说农民的悲惨境遇与造反的关系不大,无异于品尝白垩而把它当作奶酪。到1930年,13个左右苏维埃约有300个县在共产党不同程度控制或影响之下。那些没有建立苏维埃的游击队,如1929年7月至10月间在四川由邝继勋所领导的游击队,则销声匿迹,被人遗忘了。①
富农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