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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金庸 [300]

By Root 21086 0
手,嚎啕大哭,身上衣衫染满了尘土。
  段誉见这家人个个容色憔悴、瘦骨伶仃,一问之下,原来全家已有十来天没吃饱饭。那死童更瘦得皮包骨头,一只手血色全无,双目深陷,满脸痘疤,肚腹肿胀,与其说是染疫身亡,还不如说是饿死了的。
  段誉心中难过,自己锦衣玉食,每天吃的是山珍海味,想不到治下百姓竟至饿死。想到凄惨处忍不住流下泪来,提起手掌猛力击打自己面颊。巴天石急忙劝阻,说道:“陛下,不可如此!”段誉流泪道:“这孩子是我害死的!我段誉狼心狗肺,对不起大理百姓!我丧心病狂,不配为君!”说着又伸掌击打自己。范骅忙抓住他手,劝道:“陛下请节哀。天灾流行,是惩罚咱们当政不善,大理三公该首当其祸。”众臣工跪了下来,深自谴责。
  那家两代夫妇见皇帝与众大臣如此,一时吓得不敢再哭,反来劝慰段誉。巴天石当即命下属挑来三担白米,以及腊鱼、腊肉、生鸡、火腿、米粉等食物,再施了五十两白银,作为办理丧葬之用。
  段誉回宫之后,立即召集丞相、三公,下旨宫内节衣缩膳,臣工裁减薪俸,全国普济赈灾,同时减傜省赋,宽减百姓负担。幸亏过得半月,天时有变,天花灾疫渐渐减弱,段誉心下稍宽,每日在大理城及所属州县巡视,若见有人衣食不周,便施周济,总之要使得大理全境无人冻饿致死。心想自己得为君主,乃是“天禄”,若不善待百姓,“天禄永终”,自己也不能为君了。
  这日朝中报灾官上禀,各地更无新灾,人心大安。段誉心下甚喜,但想到那饿死孩童的惨状,仍不禁哀痛,嘱咐百官务须将百姓痛苦放在心上。
  退朝之后,段誉素衣小帽,微服来到王语嫣的住所。管事跪下迎进大厅,王语嫣出来相见。
  段誉道:“嫣妹,这一向心情可好?这些日子来我忙于救灾,没来问候你,真失礼了!”王语嫣幽幽地道:“你不怪我爹爹和妈妈吗?我一直在担心,怕你为此生气。”段誉叹了口气,道:“你都知道了?你的爹爹,就是我的爹爹。长辈们当年的事,咱们做小辈的管不了。”
  王语嫣怔怔地掉下泪来,哽咽道:“誉哥,你我有缘无分,我心里对你好了,哪知道……哪知道到头来仍是一场空……”段誉道:“当日在曼陀山庄初见,我便是想跟你多说一句话,也是天大的福分,现金不但一百句,一千句话也说过了。嫣妹,你我虽无夫妻之分,却是真正的兄妹,那也好得很啊!”王语嫣道:“誉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十分感激。你能不能派一所尼姑庵给我?让我削发出家,忏悔己过,祈求我佛保佑大理风调雨顺,在你治下国泰民安。”
  她自从于王夫人备以擒拿段正淳的庄中,得知自己其实是段正淳之女、与段誉是同胞兄妹之后,便觉造化弄人,自己一生不幸,定是前生犯了重大罪行,业报深重,以致自幼痴恋表哥慕容复,他却弃己如遗,甘心去求为西夏驸马;待得与段誉两心相悦,不料变生不测,自己竟与他同为一父所生。若说前生罪业太大,偏生自己生来美貌,天资聪慧,可见这一生未必就此万劫不复。这些日来闲居无聊,多读佛经,深信世上诸事都在于一个“缘”字,缘法到来,自然水到渠成,万事不能强求。段誉与己乃是同胞手足,此事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已注定,自己万万扭不过老天安排。柔肠百转之后,终于收拾起怨天恨地之心,心想段誉自来待己极好,自己也就以兄妹的情分好好待他。
  只听段誉道:“嫣妹,你也不必削发为尼,你如果愿意,便在大理清净之地悠闲居住,一切供养,自然由你哥哥供给,不必担心。既然命中注定你是我的妹子,我自然一生一世,都会以你是我妹子相待。不论你要什么,只须我力所能及,你尽管开口,我无有不允。”
  段誉见她对两人乃是兄妹之事既不伤心惋惜,亦无缠绵留恋,比之当年木婉清得知是自己妹子之时的凄然欲绝情状,浑不相同,心中忽有所感:“她毕竟对我并无多大情意,决不像婉妹那样,一意要做我妻子。在那万劫谷的石屋之中,虽说她是中了春药‘阴阳和合散’之毒,但她对我情意缠绵,出自真心,并非单是肉体上的春情荡漾,她确是真心爱我。后来再在西夏道上相遇,她知我已转而爱上了王姑娘,虽微有妒意,却不恨我,当我和语嫣在小溪边卿卿我我之时,婉妹还冒险化装为男子,去西夏皇宫代我求亲。就是钟灵妹子,也甘冒凶险,行走江湖,出来寻我,比语嫣对我好得多。语嫣一生苦恋表哥,只因慕容复当时一意想去做西夏驸马,她在万念俱灰、无可奈何之中,才对我婉转相就。”
  霎时之间,脑海中出现了王语嫣几次三番对他冷漠相待的情景:包不同赶他出听香水榭,他恋恋不舍地不肯走,王语嫣并无片语只字挽留,连半个眼色也无,反而是阿碧情致殷殷地划船送他到无锡;此后西来同路,包不同数次恶言驱逐,不准他同行,王语嫣也从来没丝毫好言居间;他几次背负她脱险,她从不真心致谢,唯得以重会表哥为喜;最后在少林寺外,慕容复将他踹在地下,发掌要取他性命,王语嫣全无半分关怀;他父亲和南海鳄神舍命来就,慕容复出指点中了段正淳胸口,王语嫣反而大声喝彩:“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
  自他在曼陀山庄见到王语嫣,只因她容貌与无量山石洞中的玉像相似,心中立时便生出“她是神仙姊姊”的意念,多见一次,便多一次暗叫她“神仙姊姊”,以前向神仙姊姊所磕的一千个头,每一个头都似是朝王语嫣磕的。见到她时,当她是“神仙姊姊”,不见她而想看她时,心中将“神仙姊姊”冰肌玉貌的神仙体态、神清骨秀的天女形貌,都加在王语嫣身上。其实不但王语嫣并非当真如此美艳若仙,即使玉像本身,也远远不及段誉心中自己所构成的意像,自知那便是佛家所谓的“心魔”。
  一人若为“心魔”所缠,所爱者其实已是自己心中所构成的“心魔”,而非外在的本人。“心魔”能任意变幻,越变越美,天上神仙无此美丽,人间玉女无此可爱,总之心中能想得到多好,就有多好!当年佛陀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苦修时,经中有云:魔王波旬曾遣三个魔女来引诱佛陀,千变万化,妖媚百端,佛陀不为所惑,魔女无功而退。所谓魔女,其实便是佛陀当时的“心魔”。内心“魔头”不生,外界引诱便无所用。佛家、道家修行,重在克制“心魔”,所谓“挥慧剑斩姹女”,主要便是此意,更高的修为,是无思无念,“心魔”根本不生,就不用“斩去”或“消除”了。
  段誉登基后,头脑渐趋清醒,“心魔”之力便即减弱,又因父母双双逝世,得知了自己身世,为王语嫣发痴着迷的心情也即大减。“心魔”既去,眼中望出来,便是王语嫣的本来面目,耳中听进去,便是王语嫣的本来语音,不再如过去那样,经“心魔”一番加强美化装饰之后,人则美如天仙,语则清若仙乐。
  只听王语嫣道:“誉哥,这可多谢了。这样说来,你不怪我,也不怪我妈妈?”段誉道:“自然不怪!”王语嫣道:“我会记着你的心意。不过,我想回苏州去,在大理住下去不自在。”
  段誉心中一酸,知道她所说也甚在理。真要留她在大理,时时相见,不免徒增惆怅。她要回苏州,是不是想见表哥?“那也很好,嫣妹一生便想嫁给表哥。我下过决心,爱一个人,便要使她心中快乐,得偿所愿。嫣妹如能嫁得表哥,那是她一生的大愿望。我如真正爱她,便是要她心中幸福喜乐。”说道:“我派人去将曼陀山庄好好修一修,再派人护送你回去。”
  王语嫣道:“曼陀山庄好端端的,又没损坏,不必修了。”段誉道:“我从大理派几位莳花名匠过去,再带上十八学士、风尘三侠等几本名种茶花,种植于曼陀山庄,然后给你起几间书房,再派人护送你回苏州。一年之内,必定做到!”说着一拍胸膛。
  王语嫣嫣然一笑,说道:“好哥哥,多谢你啦!”
  

四十九 敝屣荣华 浮云生死 此身何惧

  大理皇宫之中,段正明将帝位传给侄儿段誉,诫以爱民、纳谏、节欲三事,叮嘱于国事不可妄作更张,不可擅动刀兵。就在这时候,数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宫之中,崇庆殿后阁,太皇太后高氏病势转剧,正在叮嘱孙子赵煦(按:后来历史上称为哲宗):“孩儿,祖宗创业艰难,天幸祖泽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时举国鼎沸,险些酿成巨变,至今百姓想来犹有余悸,你道是什么缘故?”
  赵煦道:“孩儿常听奶奶说,父皇听信王安石的话,更改旧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太皇太后干枯的脸微微一动,叹道:“王安石有学问,有才干,本是好人,用心自然也是为国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来性子急躁,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手忙脚乱,反而弄糟了。”她说到这里,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来……二来他听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歌功颂德,说他是圣明天子,他才欢喜,倘若说他举措不当,劝谏几句,他便要大发脾气,罢官的罢官,放逐的放逐,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向他直言进谏呢?”
  赵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遗志没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让小人败坏了。”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什……什么良法美意?什……什么小人?”
  赵煦道:“父皇手创的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等等,岂不都是富国强兵的良法?只恨司马光、吕公著、苏轼这些腐儒坏了大事。”
  太皇太后脸上变色,撑持着要坐起身来,可是衰弱已极,要将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难能,只不住咳嗽。赵煦道:“奶奶,你别气恼,多歇着点儿,身子要紧。”他言语虽为劝慰,语调中却殊无亲厚关切之情。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说道:“孩儿,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可是这九年……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却是你奶奶,你什么事都要听奶奶吩咐着办,你……你心中一定异常气恼,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赵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坏了。用人是奶奶用的,圣旨是奶奶下的,孩儿清闲得紧,那有什么不好?怎么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轻轻地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为聪明能干,总想做一番大事业出来,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难道不知道吗?”
  赵煦微微一笑,说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宫里御林军指挥是奶奶的亲信,内侍太监头儿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儿除了乖乖地听奶奶吩咐之外,还敢随便干一件事、随口说一句话吗?”
  太皇太后双眼直视帐顶,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显身手了。”赵煦道:“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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