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 [167]
抗日战争的进行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组成中,国民党居于领导与基于的地位。……只要在坚持抗战与坚持统一战线的大前提之下,可以预断,国民党的前途是光明的。①
虽然这个报告表达的是毛泽东对蒋介石和国民党曾经采取的最温和的路线,它却决不像乍看去那样,是一张空头支票。上述引语中的最后一句话所说的“只要”一词,严格地限制了毛泽东向蒋介石让步的范围。毛泽东认定,从长远来看,蒋介石和国民党天生地就不可能坚定地支持统一战线和抗日战争,他期待着接受蒋介石的领导必将有终止的一天的到来。此外,虽然这一报告最早的1938年的版本没有像《毛泽东选集》中重写的摘录那样,说到共产党的人领导;但是它确实说到“共产党员应该怎样认识自己,加强自己,团结自己,才算在民族战争中尽了自己最大责任”。他简洁地把这些责任解释为共产党员“应在各方面起其先锋的与模范的作用”。①很明显,如果国民党在领导中摇摆不定,它的领导地位将由那些已成为“先锋和模范”的人所取代。
最后,毛泽东在他的1938年10月的报告中建议应该恢复“党内合作集团”,共产党人应该再次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这一建议有双重意义,但也模糊不清。因为他虽然预先表示向蒋介石提交全部具有双重党籍的共产党员的名单,从而满足蒋介石在1926年5月“改组”之后定下的限制措施之一,他还试图说服蒋介石把国民党改变为“民族联盟”。这第二建议的目的是过于明显地要削弱1926-1927年曾使共产党无法从内部操纵国民党的列宁式束缚。因此,蒋介石把它视为“特洛伊木马”式的花招而加以拒绝,就不足为奇了。②
一年稍多以后,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毛泽东的立场有了发展,从承认国民党必须在统一战线内占有“首位”,变成声称共产党的领导已是既成事实。在《新民主主义论》(1940年1月)中,这一赤裸裸的要求是由产生修辞效果的辞汇遮盖着的;而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1939年12月)中,它却是十分明显的。③《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虽然主要是为党员读者写的,但它公开发售。在《发刊词》(1939年10)中,他甚至没有提出谁应该领导的问题;他仅仅假定领导权属于共产党人,进而讨论他们应该怎样实行领导。
除去领导权的问题以外,还有两个直接相关的观点也值得在这里讨论,毛泽东关于各个阶级在革命中作用的观点,和关于体现革命力量的政治运动或体制的性质观点。
从实质上看,毛泽东关于在抗日战争时期支持革命的阶级力量的观点是简明的、一贯的。他认为这些阶级力量是由斯大林在20年代提出的四个阶级的集团组成,外加一部分“买办资产阶级”,后者依赖于某些利益与日本的利益相冲突的①列强。可以理解,这一圈入可能的同盟者的界限,在《发刊词》中,是划得最紧的;而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则划得最松。在前者中,农民被描绘成无产阶级的最“坚固的”同盟者,城市小资产阶级是“可靠的”同盟者。至于民族资产阶级,它能够在“一定的时期中,一定的程度上”,参加“反帝国主义和反封建军阀”的斗争,因为它受到外国的压迫;但是“由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在经济上、政治上的软弱性”,它也会有时“动摇变节”。资产阶级或大资产阶级,即使在它参加抗日统一战线的时候,“仍然是很反动的”,它反对无产阶级政党的发展,并最终计划投降敌人和分裂统一战线。
《新民主主义论》的原始文本提出一种颇为异常的提法:全篇文章提到三个阶级的联盟而不是四个阶级的联盟。两者的不同是形式的不同,不是本质的不同,但并不是没有影响。这样的提法是由于把农民(马克思主义者一直认为农民在性质上是小资产阶级)和城市小资产阶级归在一类,合称小资产阶级,而不是把农民算作单独的阶级。例如,我们看到这样的说法:在1927-1936年,由于“中国资产阶级转到了……反革命营垒,革命营垒中原有的三个阶级,这时剩下了两个,剩下了无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包括农民、革命知识分子与其他小资产阶级)”。①
毛泽东继续写道,随着抗日战争的到来,中国革命“走了一段曲折的路程”,再次达到了三个阶级的统一战线。但是这一次他补充道:
范围更大了,上层阶级包括了一切统治者,中层阶级包括了一切小资产阶级,下层阶级包括了一切无产者,全国各阶层都成了盟员,坚决反抗了日本帝国主义。②
十分明显,把农民纳入小资产阶级这个能容纳一切的范畴,能减轻强调中国革命的独特性,尤其是它早先特征之一的农村里的游击战。在《发刊词》中,毛泽东把中国经验的这些方面作为分析的主要论题之一:
由于中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发展不平衡的国家,半封建经济占优势而又土地广大的国家,这就不但规定了:中国现阶段革命的性质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性质,革命的主要对象是帝国主义与封建势力,革命的动力基本的是无产阶级、农民阶级与城市小资产阶级,而在一定的时期中,一定的程度上,还有民族资产阶级等等这样许多的东西;而且规定了:中国革命斗争的主要形式是武装斗争。
不太清楚的是,怎么能由毛泽东在这个句子里列举的事实得出最后的结论,不过,显然,这个结论是正确的。毛泽东继续写道:“我们党十八年的历史,可以说就是武装斗争的历史。斯大林同志说过:‘在中国,是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这是中国革命的特点之一。’这是说得非常之对的。”这引自斯大林的话,是脱离上下文引证的一个显着冷嘲热讽的例子;当斯大林在1926年12月讲这话时,他所讲的“武装的人民”是由蒋介石代表的,斯大林仍然充分相信蒋介石对事业的忠诚,而毛泽东对这一点了解得很清楚。可是,这一点被他很好地再一次抓住了:“在中国,只要一提到武装斗争”,他补充说,“实质上即是农民战争,党同农民战争的密切关系即是党同农民的关系”。①
在本文中,毛泽东把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和党的建设描绘成中国共产党的三个“法宝”。我们在这一章里已谈过武装斗争在毛泽东的战略中所处的地位。至于统一战线,《发刊词》里的主要信息就是它应该是既联合又斗争。这样联合的确切形式并未讨论,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在这同一时期,毛泽东在另外两处写道:合作的方式应该是“各个革命阶级联合专政”。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他也把它说成是“几个革命阶级联合起来对于帝国主义者及汉奸反动派的革命民主专政”。②“革命民主专政”这一术语显然是仿效列宁的“工农革命民主专政”这一口号,它是在1905年的革命时创造出来的,以后又反复讲过。当然,毛泽东的专政者要比列宁的多;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他解释说,差别是由于外国支配下的国家的特殊条件。
毛泽东的第三个“法宝”党的建设,事实上要比第一眼看上去含意远为广泛,意义远为重大。它包含要确定一个正确的学说,在这个学说的基础上团结和整顿党。在《毛泽东选集》中稍有变动的一段话提到,如果过去中国共产党在党的巩固和“布尔什维克化”过程中不成功,那是因为它的成员没有恰当地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结合起来,对于中国历史和社会没有正确的了解。①
十分明白,这意味着他们还不懂得“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好处,那是毛泽东当时精心阐述的问题,确切地说,在我们刚刚讨论的那些着作中精心阐述的问题。换句话说,毛泽东在1939年10月所要求的“党的建设”,注定了要采取大规模的整风运动的形式,从而在1942-1943年最后地确立了他在党内思想上的主宰地位。
①《辩证法唯物论(讲授提纲)》,《抗战大学》第6期至第8期(1938年4月至6月)。这部分教材包括第一章和第二章的前六节。不知道这部着作的其余部分是否也在《抗战大学》连载。第二章第七至十节被编入文化大革命时期出版的《毛主席文献》,前两章[缺第二章第十一节(相当于“实践论”)]被编入《毛泽东集》第6卷,第265-305页。后来出现的这部着作的两种版本,收入了《实践论》原文,其中之一还收入相当于《矛盾论》的第三章。全文转载在《毛泽东集补卷》第5卷,第187-280页。关于《矛盾论》原版本选段的英译文和原版本的形式和内容的详细分析,见尼克·奈特:《毛泽东着和:解放前文本》,《中国季刊》第84期(1980年12月),第641-668页。奈特也出版了他翻译的《矛盾论》英译全文:《毛泽东着:解放前文本的加注译文》。
②只要提三点就够,每一点都理由充分。第一,这部着作的颇大部分当时刊载在《抗战大学》。第二,当时(同陈伯达一起)十分积极地把毛泽东树为理论家的张如心,在1942年2月18日和19日延安《解放日报》发表的《学习和掌握毛泽东的理论和策略》一文提到这部着作,在这篇文章中,张如心把这部着作说成是毛泽东的方法论和辩证法的最主要根源。第三,这部着作的全文几乎都被按主题分为部分转载于一部具有权威性的毛泽东哲学思想汇编,即北京大学哲学系:《毛泽东哲学思想(摘录)》,第11-14、19-21、49-51、53-55、64-69、97-99页和各处。
③访问谈话原在《新共和》杂志发表的时候,这个否认是强烈的,但是,毛泽东谨慎地避不直截了当地说从未做过这类讲课。当访问谈话被作为附录收入《漫长的革命》时,文字被“改进”为明确地否认他写过这部着作。斯诺的谈论(《漫长的革命》,第194-195页)暗示这也许是按照中国当局或毛泽东本人的要求做出的。
①关于毛泽东的抄袭,见我的文章《毛泽东与不断革命的理论,1958-1969年》中的注释[《中国季刊》第46期(1971年4-6月),第223-224页];又见魏复古:《关于毛泽东处理辩证法的概念和问题的几点意见》,《苏联思想研究》第3卷第4期(1963年12月),第251-277页。
①当然,这个文本的确是在大约十年后出版。另一方面,在1946-1947年出版的文本一般未显出经过彻底的改写。而且,这个文本在苏军控制的大连出版发行,苏联方面当然不会愿意出力让人们产生可提高毛泽东在延安时期理论成熟的声望的误解。也就是说,假若如科恩所认为这个文本是在考虑1930年后期斯大林着作的基础上经过改写出版的,苏联专家一定会把这一点指出来。关于科恩的论点(现已是无力的),见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