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海德格尔 [4]
非本真性绝不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缺陷,它是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所处的一种正常状态。况且,若没有它,我们根本就无法作任何决定。如果我没有掌握英语,我就不可能决定写书。鉴于我的对象读者懂英语,我根本不会考虑用古希腊语而非英语来写,不会考虑是从右到左写还是从左到右写,也不会考虑把单词“坏”的意思当做“好”来用。另一方面,用英语写作并不要求我去重复别人用过的句子和短语,重复“陈词滥调”以及固有的表达法;如果我这样做,而不是努力去表达我自己的观点或寻找合适的(即使到目前为止还未被用过的)表达法去代替它们,那么我的本真性就未得其所。然而,不管我的非本真性是否恰当,都会出现一个问题:鉴于我的非本真性,能说我自己的存在是由我决定的吗?海德格尔的答案是,如果我是非本真的,如果我将自己的决定让给“常人”去作,我已经潜在性地在决定这样做了。至少我总是有可能收回自己的选择;这样做不一定很容易,但至少是可能的。如果我能自己决定摆脱非本真性,那么如果没有做到,也还是取决于作出了不去摆脱的决定,尽管这个决定是潜在性的。于是,此在的非本真性并不意味着此在不“存在”,即超越了它自己的存在。
此在与身体
那身体呢?难道它不是一个人人都拥有的、确定而又无法逃避的“什么”吗?我的身体当然不仅仅是一个“什么”:我可以决定用它做很多事,也可以对它做很多事。只要人活着,他们都会拥有身体,都会有既不能被移走、也不能被完全改变的人体的中心生物核。从海德格尔对此在的论述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此在是附身的,它既不是一个毫无附着的自我,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心理主体。但他很少提及身体。假设我打算描述人体,我怎么进行描述呢?我用以描述它的语言可能不会在本质上暗示它是一个可以走路、谈话、用锤子击打等等一副活人的身体,而是用将其类同为一具尸体或其他动物身体的语言。但海德格尔反对说,如果我们这样看身体,我们就得加入一些东西使得它成为完整的、区别于尸体和其他动物的人——例如灵魂,或理性——这样我们就失去了人的完整性,或我们至少还得解释这一完整性是怎么来的。并且,如此思考人体也是一个复杂而不自然的过程。我们并不会将自己和他人看做首先是类似于石块和岩石的扩展的身体,然后是活的生物体,再然后是动物体,最后是人。至少在成年的时候,我们开始将自己看成完整的人,需要一些抽象思维才能将我们视做动物或身体。由此,哲学家也应该首先考虑此在而不是其身体,也就是考虑不仅会问“什么是存在?”也会问“我的身体是什么?”的完整意义上的人。然而,当我们转而思考此在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只要我们的身体无恙,我们通常都不会注意或关心它们。G.E.摩尔曾举起他的双手宣称“我知道我有两只手”。但一般我们都不会对我们的手作这样的宣称,或根本不会将注意力投向它们。我们会关注手上的工作以及手中的笔而不是握笔的手,甚至更会把注意力放在正在用来书写的纸,或者还有可能是我们所写的东西上面。身体是不起眼的。它就在那里,但它在此在所作所为的背景而不是前景中。它既不是外加给此在的,也不是此在外加的对象。如海德格尔描述的那样,此在本质上需要某一类型的身体,而不是一种灵魂或自我,可以想见地存在于无身体附着的状态中,抑或是存在于一个与典型的人体迥异的肉体中。此在,其本质和能力——就像一个软件——密切地与其硬件,即身体交织在一起。然而,对海德格尔来说,软件是第一位的,硬件居其次。
此在与精神
海德格尔有充分的理由将人作为此在、追问者、选择者和自我生产者来展开思考;不管怎样,这也就是我们的出发点,无论我们是生物学家、历史学家还是工匠。但我们也许会表示异议,因为此在只是人诸多方面中的一面,不仅仅是生物学方面,还有其他诸如心理学或是德国哲学家通常称之为“精神”(Geist)或“精神性的”方面——各种科学、理论、艺术作品,甚至我们所创造的社会和政治结构。海德格尔是否忽略了所有这些?他并没有忽略。它们被悉数囊括在内,只是是以此在的存在方式被包括进去的。海德格尔不承认有任何纯粹内在的心理域存在,也不承认存在逻辑性实体和数学性实体的理念域。他谈论的此在的“存在”涉及一种坚定的实在主义,这种实在主义即使没有摈弃诸如逻辑、心理学和认识论,也降低了它们的地位。即使是处于最深层情态或情感中的此在,也总是与世界和其中的实体打交道。科学理论,甚至是逻辑和数学中的公理,都是此在的存在方式,亦即其在世的存在方式。
第五章 世界
海德格尔从此在的“一般日常性”开始考察。并非所有此在的能力都是在一般的日常性中运用的。它并不作出重大的决定,也不从总体上思考它自己的死亡。首先它并不像哲学家那样,概念性地反思自己的状态。为了对自己研究哲学的能力提供说明,甚至于为了反思日常的状态,海德格尔必须超越一般的日常性。但哲学家也是人,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处于日常性的状态中。如果认为此在一直不停地处于哲学探究中,那就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不管什么情况,处于一般日常性中的此在与其更为高级的形态有着诸多共同点。
不论是一般日常性中的此在还是其他状态中的此在都是在世的。石头、树木、奶牛和锤子也是在世的。此在在世的方式也跟它们一样。但此在的在世还有另一层意思,甚至是奶牛这样的其他实体不具有的意思。与石头、树木或奶牛不一样,此在会意识到并熟悉这个世界,还可以意识到世界上的其他东西,并且也有自我意识。它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对存在的理解”。它不是自我封闭的主体,只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感兴趣。假使真是这样,它就会有一个确定的“什么”,这样就不会甚至不需要是在世的。如果此在有自己确定的本质,并且至少部分地不是自我构成的话,它就可能不需要一个赖以栖身的世界。但事实却是,此在只要存在或者至少以其独特的方式存在,就需要与一个充满着实体的世界打交道。
此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它基本上并非是一个由自然实体构成的世界。此在的世界里最直接和最明显的居民,除了此在本身之外,就是它日常所使用的工具和设备了,例如锤子、钉子及用来做鞋的皮革。工具和设备放在作坊,即此在的直接的周遭世界里。但这个世界又指向自身之外的更大的世界,指向购买鞋子的另外一个此在,以及提供皮革的那些人。这又反过来指向了自然,不是自然科学家所谓的自然,而是作为皮革来源的奶牛以及奶牛吃草的草地。胡塞尔后来称之为世界,即我们自然而又正常地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也就是Lebenswelt,或“生活世界”。但海德格尔简单地称之为世界(Welt),比直接的“我们周围的世界”(Umwelt)更广阔的世界,一个劳作的世界。
哲学家通常倾向于忽略这层意义上的世界。他们认为此在所处的世界是由广延的自然实体组成的。笛卡尔在其《第一哲学沉思集》一书的第1版开头部分就怀疑生活世界的实在性,比如他面前的火、身上的披风、手中的笔和膝上的纸。当他在书的后面部分克服了这一怀疑,又重新恢复了对外在世界的信念的时候,这个世界则是一个数学物理的世界,一个由他认可的可量度的广延事物组成的世界,而不是由火、披风、笔和纸组成的普通世界(Umwelt)。但即使是想不偏不倚地描述这个世界的哲学家,也容易犯描述错误。像胡塞尔这样的现象学家,会通过“首先从所有的‘意指’谓词进行抽绎,将自己纯粹地限制在‘外延实体’(resextensa)上”(《笛卡尔式的沉思》,47),来描述用以下的方式经验桌子这样一件事情。我围绕桌子走的时候,它向我展示了不同的侧面,尽管这些侧面彼此之间形状和颜色不同,但由于它们都系统地联系在一起,因此我通过“保留”或回忆我已经看到的桌子的各个侧面,最终将它们“合成”或拼合成如其客观上所是的桌子的概念,即一个棕色的、长方形的、由四条腿支撑的面。海德格尔在早期于弗莱堡所作的关于本体论的讲座中(lxiii.88—92)对此进行了完全不同的阐发。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张桌子,而是这张桌子,这间屋子里的这张桌子。这张桌子可以用来写字或吃饭。我看到的是有所用的东西,并非首先看到的是作为广延物、只有到了后来才将其看成是有所用之物的它。我几乎没有注意到桌子的几何维度或根据指南针测量出来的空间方位。我会看到它的位置摆得好不好,比如说,是否离灯光太远不宜展卷阅读。我会注意到桌子上的划痕,并不是因为划痕影响了桌子颜色的协调,而是孩子们对它造成的损坏。我会回想过去,然后记起就在这张桌子旁我们过去常常讨论政治问题,或在它旁边我写出了第一本书。
在这段阐述中,海德格尔在思索一个世界,或者说思索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没有像工作中的工匠那样积极地与世界打交道。但这两种情形有着重要的相似之处,也有着不同点。首先,这里完全没有在根本上涉及理论性认知,甚至连必要的涉及都没有。工匠不会将手中的锤子视为有特定几何和物理属性的实体,海德格尔也不会这样看桌子。锤子和桌子这二者都是首先被看做可以使用的物体,与人类的目的相联系:锤子是用来锤打的,桌子是用来吃饭或写作的。
其次,锤子和桌子都没有被看做是和周围环境中的其他实体隔离开来的。锤子的用途是用来钉它旁边的钉子,或者将皮革做成鞋子等等。桌子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