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哲学的思与惑 [5]
那么反过来,我们又有什么理由相信事件的确发生了呢?回答是对事件的报道,即据说事件的确发生这一事实。那么对事件的报道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击败反方的理由,让人们相信事件曾经发生,也即使事件最终获胜呢?不,休谟说,(从理论上说)报道的说服力与其他理由的说服力不相上下,但是绝不可能比其他理由的说服力强。可能有这样的情况:一些地位足够高且有良好声誉的证人在合适的环境下提供证据,那么根据自然法则(心理学法则),这些证据必定是真的。但是这仅仅意味着我们有最充分的证据来相信或质疑“事件”的发生,真正明智的做法则并非相信奇迹的发生,而是困惑和犹疑。
图55世纪绘画作品中描绘的关于面包和鱼的奇迹。为五千人提供食物?还是为人们提供思考的养分?
注意上段括号中“从理论上说”这几个词。休谟认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还没有发现这样的情况,并且给出了一系列理由进行说明。如果休谟生活在我们的时代,他可能会补充一点:心理学研究已经发现一些惊人的事实,说明人类的记忆和人类提供的证据不可靠,但是并没有迹象表明心理学界正在集中力量研究在怎样的条件下,人类记忆和证据的可靠性才能完全得到保证。考虑到休谟列出的扰乱性因素涉及的范围,我们也不应该期望心理学研究能做到这一点。
实质上,上面所写就是休谟的观点。毫不奇怪,他的观点引发了大量争论,而且争论现在还在继续。下面就略呈两点,以使读者窥见一斑。这些内容同时也巧妙反映了心理学讨论乃至一般性的辩论中经常出现的两个特征,因此很有必要关注一下:一方面,有些批评意见尽管本身完全正确,却会遗漏一些论点;另一方面,有些反对意见则认为往往一个论点被用来“证实太多的东西”。
我们可以说休谟的观点是在相信奇迹发生的可能性必须(至少)相当小的基础上得出的,但是难道他的反对者们不会否认这一点吗?毕竟,他们是相信奇迹的。因此尽管他们也许会认为——借用休谟自己的例子——伊丽莎白一世死而复生的说法远不值得认真考虑,正如休谟本人会认为的,但考虑到他们心目中耶稣的形象,他们可能会认为所谓的耶稣复活的奇迹根本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在反驳这些反对者时,休谟难道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的实质——与其说是证实了他们是错误的还不如说仅仅是假设他们是错误的?
但是我们应该从休谟的角度出发这样回答:上面误会了休谟正在做的事情。休谟正在问的是,有什么原因首先使得人们形成各种宗教信仰。一旦这些观点已经形成,世界看起来会完全不一样,不同的观点似乎也都是合理的——关于这两点休谟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异议。他也没有必要对此有异议,因为这两点对是否能够证实奇迹的发生,“从而为一种宗教体系的形成奠定基础”这个中心问题毫无影响。
综上所述可见,第一种反对意见仅为无的放矢,但是第二种反对意见不同,它给休谟带来了更多的麻烦。难道他的观点不是在表明,改变自己关于自然法则的看法永远都是不合理的?但是这种改变恰恰是科学进步的主要途径,因此如果这种改变违反理性,则任何关于相信奇迹存在是违反理性的指责看起来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如果我不比牛顿、爱因斯坦之流差,”信仰者们会说,“那么我根本无所谓。”
为什么人们可能会认为在此情形下休谟的论点有些过分?好吧,假设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某事是自然法则,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所有的经验都与之一致,而且当前最先进的科学理论也证实了这一点。现在,再假设一些科学家提供报告说自己的实验结果与之冲突。那么,休谟的观点难道不会让我们当场就拒绝接受他们的报告吗?如果说我们有证据证明他们报告中所述的事情不可能发生,那么这些证据就跟我们所能找到的其他任何证据一样充分;而从问题的另一方面考虑,我们只拥有——科学家们提供的证据。这不就刚好与休谟关于奇迹的描述所讨论的情形完全一样吗?
休谟在动笔时似乎是想预先提出一些批评意见:“因为我承认,如果是另一种情形(即当这个问题并非关于某种宗教体系形成的基础时),可能就会出现奇迹——违反正常自然规律的事,这种奇迹允许通过人类的证据来进行证明……”随后休谟又描述了一种假设(哲学家们经常使用假想的例子来验证某个观点的说服力):在所有人类社会中都有关于一次长达八天的黑夜的描述,而且黑夜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完全一致。接下来,休谟又说,显然我们应该接受这种描述,并且开始思考这个非同寻常的事件可能是由什么引起的。不过休谟没有明确告诉我们举这个例子能使问题有什么不同,而这一点正是我们需要知道的。
我想如果我们就这一点挑战休谟的话,他应该可以回答得更好,当然也更清楚。他也许会说,在我刚刚勾勒的情形下(倒数第二段),科学界大概不会相信所给的描述,并且在几个科学家重复这个实验并得出几乎一致的结果之前都会极为理智地不予相信。这时,对所作描述的相信已不仅仅是简单的证据问题,同时也关乎大范围的观察。我们可以要求科学实验的结果能够重复验证,我们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但是我们无法要求奇迹再次发生。当奇迹出于某种原因无法再次发生时,那些坚持认为奇迹不可能发生的人很容易自圆其说,而我们则应该谨慎对待科学发现,一如对待宗教问题那般。
尽管我们无法完全肯定,但也许这就是休谟想要说的。在他所说的假设情形中,所有的文化族群中都能找到关于一次黑夜长达八天的说法。在那个信息交流缓慢、不便,并且很可能产生片面性或错误的年代,他可能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这个故事的:毫无疑问,其中所有不同的族群都是独立观察并最终得出几乎一致的结果,因此整个情形就相当于几次重复同一个实验并得出几乎一致的结果。正如我在段落开头所说的,我们无法完全肯定——即使是休谟,探讨这个问题的世界上最优秀的哲学家之一,也并非一直都很肯定。但是我们能够完全肯定的是,休谟想说的远不止这些。前文引用了休谟的一个假设,在这个假设所在段落的结尾我们看到这样一句话:“也许,通过如此多的类比,自然的衰败、腐烂和消散这些事件可以这样解释:任何看起来有可能导致这种灾难的现象都能通过人类的证词得到证实,如果这些证词来自多方且相当一致的话。”
或者换句话说,所谓的八日长夜的确非同寻常,但是自然偶尔不按常规运行并不非同寻常。所以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这样的事不可能,因此也就无法将其与奇迹出现的情形进行比较。关于休谟的《论奇迹》,要研究其中一些细节问题须花费大量时间,而且有许多人已经花费大量时间来研究了。但是我们的哲学之旅要继续往前了。
第四章 我是什么? 一个佚名佛教徒对自我的思考:弥兰陀王的战车
对于印度哲学典籍,一般来说我们对其作者的了解都不多。如果我们知道这些典籍的作者的名字、他们生活的地域,如果我们能把他们在世的年代范围精确到五十年之内,这便是获得了学术上的一种成功。但是就《弥兰陀王问经》[1]一书而言,学术领域还没有获得这样的“成功”——对其中提出的问题,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书中,一个名叫那先的比丘与一位侯王辩论并且回答侯王的问题。那先可能是个真实的人物,不过后来被传奇化了。而弥兰陀王(Milinda)一般被认为就是米南德(Menander),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印度之后印度西北部历任希腊统治者之一。但是即使这些也只是人们的猜想——既然如此,还是让我们直接来看这部典籍吧。
略看几行,我们就会大吃一惊。我们知道,柏拉图《格黎东篇》中几乎所有的构成元素在大部分读者看来都是相当熟悉的。休谟在《论奇迹》中着眼于从日常生活中关于证据的观察结果,以及对奇迹的一个并不让人感到吃惊的定义出发,提出观点,最后得出一个非同寻常的结论,并且表明得出这个结论是必然的结果。但是作者们有时会采用不同的策略,提出一个坦率地说似乎很荒谬的主张,将我们直接扔到了深刻的一端[2]。我们要学会坦然处之,继续往下读,并尽力找出这个荒谬的主张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它的真实意思就写在字面,也许它不过是用一种非常的方法来言说某件不那么令人惊讶的事情),哲学家们为什么要提出这个主张。注意“哲学家们为什么要提出这个主张”包含两层意思,两层意思都很重要:一是他们认为这个主张正确的原因,二是他们对这个主张感兴趣的目的,即他们想要得到什么。所有这些都与我们下面将要探讨的这段内容密切相关。
首先来看让我们吃惊的事情。两人聚集在一起,王问那先的名字,那先告诉他:“陛下,人们叫我那先。”但是他随后又加了一句说“那先”一词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因为并不能找到这样一个人”。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你可能会认为那先是某个人,这个人刚刚告诉弥兰陀王自己的名字,但是马上你又发现这个名字不是一个人名。所以那先终究不是一个人,即使他刚刚才告诉王自己叫什么名字,其他僧人是怎么称呼自己的。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王显然是精于此类讨论(而且也精通佛法)的,他并不灰心,而是继续深入问题的核心。他认识到那先并不仅仅是在说他自己,而是希望自己提出的观点(无论这个观点是什么)同样适用于其他所有人,所以王开始从那先的观点中推演他认为是荒谬的结果。如果那先所说的是对的,那就没有人曾经做过任何事情,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也没有人曾经取得过成功,遭受过任何痛苦。也没有谋杀这类事,因为根本没有人死去。然后,王又就那先的身份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没有人给那先讲过经,也没有人授予那先比丘的称号。这种策略在所有的辩论中都是常用的:这里有许多事情是我们大家都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是正确的,那么那先是在说这些事都是错的吗?或者他打算告诉我们,如果我们正确理解他的观点就不会得出这样的结果了?那先从未正面回应过这个挑战。到这章的结尾他给了一个暗示,从中我们可以想象出如果那先当时正面回应的话,他会说些什么。但是这时王继续说话了,使用问答的形式,如同柏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