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944]
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的皈依者是谁?他们对于自己国家的现实有着怎样的理解?他们在社会和政治活动中有着怎样的个人经历?为什么他们信奉了这样一种学说?
五四运动后的五年里,改信马克思主义的人们当中,仅有12人已知是出身于无产阶级。①其余的所有人都受过教育,而且有些还出身于相当富裕的小资产阶级。在地理上他们分散在北京(围绕杰出人物陈独秀和李大钊所在的北京大学)、上海(围绕创立于1923年的观点激进的上海大学和陈独秀在1919—1920年帮助创建的工会组织)、武汉三镇(围绕中华大学〔见图八〕及其附属高级中学,李汉俊与恽代英在那里任教)、长沙(围绕毛泽东、蔡和森与其他人组建的新民学会)、广州(围绕陈公博、谭平山与其他人在其中任教的一些学院)、广东的海丰、陆丰(围绕彭湃的农会组织)、内蒙古(容易到达苏联和北京)、陕西的榆林(围绕由李大钊的学生们如魏野畴执教的师范学校)、成都(围绕吴玉章和恽代英任教的高等师范学校),连同许多中国留学生在那里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的日本、法国的俄国。思想影响的源头主要是北京(通过广为流传的杂志《新青年》),再加上马克思和恩格斯、列宁和考茨基的著作的日文译本,以及在法国同马克思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的接触。这些激进的思想能够为社会状况所验证,并在上海和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被表述出来,远在国家内地的一些地方如成都和榆林引起反响。
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在中国的早期皈依者屈指可数;其中一些人年龄较大,曾参加过辛亥革命,还有更多的人知道1913年内战中的起义以及1915年和1917年复辟帝制企图在政治上的重要意义。虽然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至少具有高中文化程度,但其中任何一人都不能称为研究学术的学者。对于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来讲,知识总要引起行动的结果,否则就将成为无目的地学习的收获。在他们看来,只有通过实践才能证实其效用。一种理论一旦通过实践证明是错误的,就应被修正或者被放弃,同时开始寻找另外一种理论。①他们卷入和干预政治,有意(或无意)地回避学术生活。胡适博士是个例外。但是,这并不是说,他们在探求知识方面不那么勤勉,或者不那么细致,虽然他们共同的偏好是在小组或者学会中集体学习。他们反对传统,意识到传统将被废弃,并在寻求一种将其彻底铲除的方法。他们在文化上的异化造成了他们在政治上的异化,这或是出于他们自己的选择,或是因为缺乏有威信的社会地位。
他们关切自己国家的落后状况,寻找方法使国家值得他们为之献身,在这个意义上,他们都是民族主义者。这使得他们的民族主义是有条件的——人们热爱中国,因为她可以变成值得爱的国家,①不只是因为他们生来是中国公民。②这种落后状况集中体现为经济的停滞,如陈独秀于1918年指出的那样,或者如毛泽东大约10个月以后在《湘江评论》的发刊词中以同样的倾向所写的那样。③其他的人如向警予通过不同的途径,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在她探索妇女解放的过程中,向发现了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最早的女性马克思主义者之一。她逐渐相信“从前种种,皆是错误,皆是罪恶”。④
陈独秀和李大钊认为,造成中国普遍落后状况的原因是腐败的官僚和无耻政客的扈从们所助长的精神消沉、道德沦丧①和不受约束的军阀主义。②这些军阀及其支持者,毛泽东含糊地称之为“强权者,害人者”。③中国的这些强大的害人者都有“帝国主义者”作靠山,获得这种认识对于这些激进的思想家们是一个进一步的、极其重要的发现。④这为后来诸如阶级斗争、剩余价值的剥削、受压迫者的国际大联合,以及无产阶级先锋队组织这类概念的应用,打开了大门。至此为止,对中国现实的根本认识方面的变化还是逐步的,尽管接受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基础已经奠定了。十月革命以及对于巴黎和会上有关山东的决议的猛省,加速了这种转变。
如陈独秀以颠覆罪受审时,在他自己的辩护词中回忆的那样,五四运动标志了他思想发展的一个转折点。在那个日子以前,他重新振兴中华的呼吁是针对知识阶层发出的;此后,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劳动人民身上。“盖以……世界革命大势及国内状况所昭示,使予不得不有此转变也。”在1919年早些时候,由于他对于资本主义制度和帝国主义分子对中国的压榨日益敌视,其理想中的中国形象不再符合盎格鲁-撒克逊式的民主模式了。与此同时,李大钊认为民主在美国已经丧失,声言反对资本家的剥削。①确实,李、陈两人对于民主思想仍都有所留恋,但是是在一种不同的意义上而言。按照他们的理解,他们的“民主”和盎格鲁-撒克逊模式相比,要求广泛得多的群体参与。在那年1月,陈在《每周评论》——一种激进的期刊——著文,主张需要一个有群众追随的政党;到3月份,在另外一篇文章中,他的思想更达到了某种类似于人民专政的程度。②在这两篇文章之间,这份刊物登载了一篇题为《中国士大夫阶级的罪恶》的社论,号召一场推翻士大夫统治的工农社会革命。这篇社论很可能是由陈和李执笔的(原文署名“一湖”——译者),他们的民主观念确实在变化,但相继演进的过程是从人民民主经人民革命到人民专政。到那年年底,陈针对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上的那种制度的道德败坏,发动了猛烈的攻击——“西洋的男子游惰好利,女人奢侈卖淫,战争罢工种种悲惨不安的事,哪一样不是私有制度之下的旧道德造成的?”6个月以后,陈以一种肯定的口气写道,西方人所追求的利润是由工人创造但被资本家从他们那里盗走的剩余价值。①
从受压迫的青年和受压迫的妇女——激进分子们在他们的刊物上予以全面详尽论述的话题——到受压迫的劳工大众,激进分子们注意焦点的这一转变结果形成了他们与劳工大众的一种新的认同。他们的视野更为宽广,他们的同情现在推及所有的穷苦人。对外,他们不再是沙文主义的,他们跟随《每周评论》的榜样,《每周评论》在五四运动之前两个月,刊载了一系列关于爱尔兰、菲律宾和朝鲜争取独立斗争的文章;对内,以社会调查为基础,涉及上海、汉口和唐山工人的工作与生活状况和山东、江苏和福建农民悲惨境遇的一系列论题的文章,在《新青年》、《每周评论》和《晨报》上大量涌现。在中国共产党创建以前,就已经有为了劳动者或者关于劳动者的专门杂志,它们提供关于工人和农民的信息,扶植对劳动的新态度,并且引起人们对于一些最为严重的社会问题的注意。不久,年轻的激进分子们就被劝告要到劳动人民当中去工作,而且他们之中有些人这样做了——彭湃在海丰的农民中间,张国焘和邓中夏在北方的铁路工人中间,毛泽东在长沙的工人中间,还有恽代英在武汉的工人中间。
人们一定要问:不依靠一场暴力革命,中国的民族愿望能否得以满足,社会公平能否得以实现呢?当权人物会让这些目标通过和平的转变过程而得以完成吗?到了五四运动时,那些被觉察了的国家的敌人——帝国主义者、军阀和腐败的官僚,已经被确认了,但是,如李大钊所说,仅仅“开几个公民大会”是无法将他们从掌权的位置上赶走的。②在这一点上,1911年(中国)和1917年(俄国)的革命经验提供了不容置疑的证据。在陈的头脑中,欧洲的繁荣是其历次革命的结果;在李的头脑中,只有在最大痛苦和牺牲之后才可能有最大的成就。①如同《每周评论》著名的社论《新纪元》(载于1919年1月,第3号和第5号)解释的那样,进化的基础是合作而不是竞争。由于驱使人去剥削人的少数人的贪婪造成了一种竞争的而非合作的状态,其后果便是社会的不公正。这种不公正通过革命以外的其他手段是无法消除的。对于李、陈两人,革命不是简单的暴力行动,因为它包括旧事物的毁灭和新事物的诞生两个方面。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只有在革命胜利以后才能解决所有社会问题。因此,当讨论妇女解放问题时,李大钊将其与有产者阶级专政下的社会制度的毁灭联系起来,而陈独秀则简洁地说:“解决……所说(妇女、青年和工人)的三个问题,非用阶级战争的手段……不可。”②其他激进分子如《民国日报》附刊《觉悟》的一些撰稿人,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而且,他们接受了唯物史观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制度。③在法国,中国留学生将《共产党宣言》翻译成中文,并把精力投入认真研究马克思主义的讨论会。④正是通过这些留学生之一蔡和森的影响,毛泽东才将其早些时候对克鲁泡特金的钦佩转换为对马克思的钦佩。⑤感情上的反抗在所有这些个人转变的例子中都是明显的。没有它,他们将不会成为狂热的革命者,如同他们即将成为的那样。
但为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呢?投入有组织的政治行动以前,激进分子们对于它知道些什么呢?在中国共产党创立之前,可以找到《共产党宣言》的几种译本;《新青年》和《晨报》的附刊上还有介绍历史唯物主义的文章(河上肇著)。考茨基的《卡尔·马克思的经济学说》有两种译本,一种为国民党的理论家戴季陶所译,但是《资本论》本身却只有经过大量删节的中文本。译成中文的还有《雇佣劳动与资本》、《哥达纲领批判》、《法兰西内战》、《论犹太人问题》、《神圣家族》、《哲学的贫困》、《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以及《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在北京大学的图书馆中收集有数量相当可观的英文、德文、法文及日文的共产主义文献,李大钊在和他的社会主义青年小组的讨论中,利用了这些文献。除此之外,十月革命自然地把激进分子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布尔什维克领导下的俄国。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和《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以及托洛茨基的《共产主义与恐怖主义》和《布尔什维克主义与世界和平》都译成了中文。列宁于1919年12月在联共八大上所作关于苏联共产党章程的报告的中文本,在《新青年》(第8卷,第3和第4号)上分为两部分连载——《民族自决》和《过渡时代的经济》。介绍马列主义的工作随着《共产党》月刊于1920年11月在上海创刊而蓬勃展开,俄国政党、国家和社会各个方面的情况,连同俄国新的艺术和文学,在几份激进刊物上得到了报道。①不满足于翻译过来的关于新俄国的报道,中国人或前往俄国直接观察,或向莫斯科派驻记者。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