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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中国史 [939]

By Root 70699 0
间铁屋子没有窗户可透进一点光亮——的确是一幅黑暗封闭的图象——这就是他所认为的中国文化和社会的恰当的象征。这一明确的信息当然是在号召思想启蒙。但是这一似非而是的比喻还暗示一场不祥的悲剧:那些“较为清醒的人”当他们被惊起的时候,也会和那些“熟睡的人们”一样,得到同样的结果,而鲁迅并不曾指出捣毁这铁屋子的任何途径。随着他的故事情节的开展,“铁屋子”这一主题也在少数清醒者或半清醒者与熟睡的大多数人之间的一系列悲剧性的对抗中,得到发挥。这些熟睡者的不觉悟,往往由于他们愚昧的残忍行为而变得更为恶劣。孤独者这一中心形象和群众的对立,揭示出鲁迅对自己的“民族主义”和无法解决的“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之间的矛盾,有一种左右为难的感情:换句话说,就是在对社会思想启蒙的责任感和无法克服的个人悲观主义之间深感不安。

鲁迅在他的几篇小说中描写过“群众”:《孔乙己》中咸亨酒店里的顾客,《狂人日记》和《明天》里的邻居,《祝福》和《风波》里的村民,尤其生动的是未受到充分重视的《示众》中的看客。在谴责群众中某些老一代人的时候,他达到了自己讽刺艺术的顶峰,例如《高老夫子》、《肥皂》和《离婚》。通过对这些个人或集体的速写,鲁迅拼集成一套自己同胞的画像——一个居住在“懒散、迷信、残忍和虚伪”社会里的民族。①他揭露了一个阴暗的、“病态”的急需救治的社会。这种“病态”的根本原因,在鲁迅看来,并不是体质上的或环境方面的,而是精神上的。自1906年他决定放弃医学转而从事文学之时起,就一直不倦地通过文学以探求群众的“精神”内容和深入揭示中国的“国民性”,这种努力左右着他对群众的看法。鲁迅探求的结果虽然在他的许多著作里都可以找到,却最完整地表现在他最长的一篇故事《阿Q正传》中。

鲁迅在他这篇最著名的作品中并没有展示出一位强有力的个人英雄,而是创造了一个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平庸人物——阿Q,普通人之中的最普通的人,群众中的一张熟悉的面孔。因此阿Q的传记可以了解为中国群众概括的写照。阿Q的许多缺点也为作为一国之民的中国人所共有,可以归纳为两种压倒一切的反面品质:他的“精神胜利法”,一种自我欺骗的将失败转变为似乎是胜利的思想方法;和他甘愿作压迫的牺牲品的“奴隶性”。这两种品质必然也就是中国的病根,是过去历史的遗产。鲁迅的意思是,历史上屡受屈辱的经历,尤其是近时强大野蛮民族的侵略,在中国人的心理中灌注了一种被动的、不假思索的听天安命的态度。因此说来可笑,阿Q精神竟是完全没有精神。

虽然阿Q是群众的一幅镜子中的影像,他却为群众所疏远,由劳动者变成了被社会所遗弃的人,在故事的最后三章里,阿Q光成了“革命者”,然后是一名“强盗”,而最后则是个被定罪的死囚。在“大团圆中”,他在群众面前游街并被处决。他一生的最后经历就这样给辛亥革命的失败作出了可悲的评语。①虽然为时已晚,阿Q在临死时确实获得了某种觉悟,不过不是对他自己的性格或者对革命的意义的觉悟,而是认识到了中国民众的真实性格,正是那些看客们一直在迫害他,他们似乎是急于要吞食他的血肉,并且已经在“咬他的灵魂”。他在不知不觉中让自己成了他们的牺牲品和祭神的羔羊。

作为一个“熟睡的人”,阿Q并不曾经历死亡的痛苦,尽管在临死时他有了一点醒悟。但是当写到“较为清醒的人”——那些多半是知识分子的不幸者,他们和阿Q不同,他们身处熟睡的人群之中而又和他们很疏远,他们奔走呼号——时,鲁迅对民众的教导经常渗透着同情和绝望的个人感情。这些人物好像是从记忆的恶梦中浮现出来的,是鲁迅痛苦地“追忆逝去的时光”的结果;他们体现了鲁迅自己和他内心的斗争。最重要的是,他们象征着鲁迅赋予那些“较为清醒的人”,尤其是他自己的那种占据中心地位的哲理性的两难处境:这些不幸的少数人由于有天赋的敏感和理解能力而惊醒过来的时候,他们能从“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中找到什么意义呢?

《狂人日记》(中国第一篇现代短篇小说)的主人公是鲁迅的觉醒了的知识分子中最早,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他可以被看作鲁迅在日本留学时期最崇拜的“摩罗诗人”的“患精神病”的后代——一个叛逆者和新思想的开创人,一切政治、宗教和道德的改革都是从这些新思想开始的。但是这种英雄的姿态却因完全脱离群众而受到极大的限制,使得他对社会的影响几乎等于零。他的过分敏感和探求精神成了疯癫的证据,并因此而受到迫害。正因为这一点,他是孤立的,被周围“熟睡的”群众所排斥,成了他们的牺牲品。

虽然鲁迅创造的这位知识分子英雄关于中国社会吃人的性质所提出的警告,被当作疯子的呓语,他在日记的末尾却发出了清醒的呼吁:“救救孩子。”但是在此后鲁迅的某些为现代知识分子所绘的肖像中,这样的训诲逐渐让位于一种更加忧郁的倾向;愤怒的叛逆者被沉思的孤独者、痛苦的伤感主义者和自杀的厌世者所取代。在三篇典型的带自传性的短篇小说中,鲁迅所描写的“较为清醒的人”也逐步变得悲观,甚至几乎完全绝望了。

《故乡》里的那位说故事的知识分子,即鲁迅小说中的“我”,遇见了他童年时代的朋友闰土,他已经从一个农村少年变成了饱经风霜、苦于多子的中年人了。讲故事的人立即有一种深深的隔膜感,这不单是由于他和闰土之间社会地位的悬殊,也是由于时间的嘲弄将他以往的欢乐变成了今日的悲伤。他清醒地看到自己已经不再能进入囚禁闰土的那个世界,也无力将过去的朋友从中解放出来。因此他的孤寂是认同感被绝望所窒息的结果。仍然是知识分子的洞察力,使得过去与现在的矛盾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在酒楼上》的那位故事的讲述者,也同样在一家酒楼里和过去的朋友不期而遇。两位朋友过去都有激进的理想,而现在又同样地意志消沉。因此,当故事的讲述者听到他的朋友说起此次给他的弟弟迁葬和拜访老邻居的情景时,他们相互之间的理解几乎完全一致:故事的讲述者和小说的主人公,实际上可以看作鲁迅本人的两个艺术的再现。通过巧妙地安排两个人物之间的交谈,鲁迅在小说里巧妙地进行了自己内心的对话。

鲁迅内心的矛盾在这个故事里并没有得到正面的解决。正如帕特里克·哈南教授所指出的那样,《在酒楼上》和《故乡》的中心思想,都是“不能实现鲁迅那一代人为之献身的为社会服务的理想和道德的理想”;这牵涉到“个人的良心甚至罪责的问题”。①《孤独者》是鲁迅小说中最伤感的一篇,其中罪恶感和幻灭感进一步蜕变成自我厌恶和自我失败主义。小说的主人公魏连殳经过了一连串的挫折之后,又参加了他祖母的葬礼,失去了生活中最后一点亲属之情,他面临使一切厌世者苦恼的中心问题:生活中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为之活着?魏连殳在他的最后告别信中所作的回答很有启发性:

我失败了。先前,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

……

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

你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不,不的。这事情很简单;我近来已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①

这最后的讽刺语调使鲁迅的觉醒了的孤独者形象面对痛苦的结局。他已经失去了天才的狂态,失去了孤独的英雄主义的气派,甚至失去了怪癖和玩世不恭的傲慢。他自暴自弃,与世疏远,不受赏识,这种生活将他引向绝望的尽头:通过自杀性的妥协行为——“无可挽救的死”——他加入了庸俗的大众。

《孤独者》作于1925年10月,正是鲁迅的消沉达到最低点的时候。但是他没有跟随他的主人公,而是在此后的几年里逐渐从中解脱了出来,从政治上走上献身“左翼”文学的道路。他生活中的这一阶段被称为上海时期(1928—1936年)。他的这两部短篇小说集,代表了他在五四运动中最初的“呐喊”和高潮过后随之而来的“彷徨”。为作为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鲁迅与他较年青的同时代人根本不同的心态,提供了极其深刻的佐证。作为一个阅历丰富的中年人,鲁迅具有更成熟的洞察力,能够透过五四反对传统的浪漫主义的光辉找出隐藏在后面的问题和冲突。对这些问题他没有提出解决的办法;实际上他出于训诫的目的而暴露病态,并未导致任何明确的医治方案。什么地方也没有看到“铁屋子”的破坏。但是鲁迅却比任何其他作家都更成功地、尖刻地嘲讽了一些“铁屋子”中的“熟睡者”。他并且成功地以极大悲痛与激情,揭示了剧烈转变时期中觉醒了的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即此两点,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重要地位就是肯定了的。

外国文学的影响

除了作为最杰出的短篇小说作者,鲁迅还是最坚持不懈的外国文学翻译者之一。和他的弟弟周作人一起,他开创了对俄国和东欧小说的翻译,收在1909年出版的两册《域外小说集》中。这两册书在商业上失败得很惨,每册只卖出20本左右。①

较周氏兄弟远为成功的翻译家是晚清学者林纾,他从来没出过国,不懂外语。但是当周氏兄弟的译本出版时,林纾已经出版了54种译书。在令人难忘的20多年翻译生涯中,林纾译了大约180种书,其中1/3以上是在清朝的最后13年中译出的,其余的则译成于民国最初的24年。②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空前绝后的。

林纾之所以受欢迎,首先是由于他天赋的文艺鉴赏能力和高雅的古文笔法:在口译者的帮助下,他能轻而易举地把握住外国小说的风格和情调。他曾说他能够区分一部小说与另一部小说之间的细微差别,如像区别家人的脚步声一样。③作为对唐宋散文有深刻修养的古文大师,林纾养成了对西方文学的不可思议的判断力:他认为狄更斯远比哈葛德高明,并将这位英国大作家的各种写作技术与伟大的历史学家司马迁和唐代古文家韩愈相比。他的学术性很强的序言(虽然也许只不过是对自己的译述工作的理论解释),肯定能令有教养的和没有教养的读者同样感兴趣。但是林纾商业上的成功,很可能更与他利用繁荣的文学报刊事业,并使自己的译述适应流行晚清小说类型的才能和运气有关。因为他的绝大部分译著都属于社会小说和言情小说这两大类;另外,还有相当大一部分是侦探小说和冒险小说(仅哈葛德的作品就占25种)。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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