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195]
促使炀帝再三进行这几次劳民伤财的毁灭性远征的动机是:他的帝国威严和帝国地处宇宙中心的观念;他想恢复汉代光辉业绩的迫切愿望;他自认为对所有敢于抗拒中国移风易俗的仁爱影响的人必能取得伟大胜利的想象;他对裴矩和其他军人言之成理地提出的现实政治的考虑。他在重复发生的灾难面前坚持讨伐的原因似乎是清楚的。但失败的原因长期以来是一个探讨的问题。近来,约翰·贾米森总结了他本人、陈寅恪及其他学者的解释。这些解释大致归纳如下:一、地形和气候有利于防御者。进攻的目标地形险恶,部分地区森林茂密,那里夏季有倾盆大雨,随之严冬很快降临;入侵者的战斗季节只是从4月至7月雨季开始之时。二、高丽的战略家由于熟悉地形和以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备战,能够顽强地防御。他们防御的中心是从辽河河口的安市附近往北延伸至东岸的一批有城墙的市镇。它们反复牵制围攻的军队,直至严冬的侵袭迫使他们撤退。三、从中华帝国首都至战场的距离是惊人的,将近1000英里;例如,杨玄感叛变的消息用了将近一个月才传给在战地的炀帝。高丽在这方面取得有利条件。四、隋使用水军得不偿失而且愚蠢,高丽则有良好的海防。②在唐太宗进
行灾难性的远征时,这些因素继续起决定性的作用,只是在中国人说服和“协助”高丽的南邻新罗开辟第二战线时,均势才发生了变化。
结局
隋炀帝先回到洛阳,然后在614年阴历十月返回西京,他立刻下令在城的西中门外磔裂投降高丽的将领。然后他企图像平时那样处理帝国事务。在新的一年,即615年,炀帝赐宴官员;据《隋书》记载,他接见了突厥、新罗、靺鞨、契丹和亚洲腹地诸国的贡使。正月稍晚,他招待南方和东方诸土著民族的代表,并分赐礼物。阴历二月,他在诏书中回顾了远征的劳累和破坏,但敦促人民各安其业。他说,他们经历了所有苦难,“今天下平一,海内晏如”。①但实际上帝国一片混乱。官兵在十几条战线作战,力图遏制和消灭叛乱者。炀帝在建于太原附近的汾阳宫度夏。夏末北巡时,他几乎被始毕可汗率领的东突厥军所俘,后来逃入雁门城。记载所述不一,有的说守城者表现恐慌和不满,有的说有人轻率地提出逃跑或把敌人赶走。但附近的各刺史显然得到勤王的命令。城虽然被解围,但炀帝却惊慌失措,他的信心严重动摇;以后他越来越消沉了。
我们不清楚他当时了解帝国处境的程度,但帝国日益被无数地方叛乱者控制。他的特殊的统治作风必然使其核心集团设法对他隐瞒全部严酷的事实。根据一种记载,他的顾问一味对他含糊其词和不置可否,甚或干脆撒谎。有一人因直言而在议政廷上被鞭笞至死。616年夏,经宇文述的力劝,炀帝乘新建的运河船队至江都。他留下官员负责北方,即帝国的中心,但他本人则永不复返。他在江都最后的日子是忧郁的。他备受恐惧和猜疑的折磨,不能忍受帝国的消息,更不能为帝国采取任何行动。617年,他的两个孙子被北方的对立叛乱者拥立为他的继承人,其中之一给他一个响亮的空头衔——太上皇。618年,他在浴室被宇文化及所杀,宇文化及是他父亲无情地取代的皇室的后裔,又是他最信赖的将领宇文述之子。
儒家修史者对炀帝道义上的评价的确是苛刻的,因为他们把他描写成令人生畏的典型的“末代昏君”。在民间传说、戏剧和故事中,他的形象被作者和观众的随心所欲的狂想大大地歪曲了——人民生活在一个无节制地使用权力、有豪华宫殿和享有无限声色之乐的世界中,只能产生这种感情上的共鸣。在中国的帝王中,他决不是最坏的,从他当时的背景看,他并不比其他皇帝更加暴虐。他很有才能,很适合巩固他父亲开创的伟业,而他在开始执政时也确有此雄心。但是他希望历史会肯定他的执政以及他追求豪华壮观的欲望,这就使他的判断力不能发挥出来。那种骄奢淫逸的作风只能使阿谀奉承之辈得势,而他周围确有这样一批人,这对他是致命的。远征高丽——这种企图的目的我相信是合理的,即使是传统的——随着每次失败,却使他越来越着迷,而着迷对于拥有最高权力的专制君主及其统治的人民来说往往是致命的。
尽管有着这次悲剧性的大灾难以及随之而来的内战期,但在经历了最漫长的大分裂时期之后隋终于重新统一了中国,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隋朝消灭了其前人的过时的和无效率的制度,创造了一个中央集权帝国的结构,在长期政治分裂的各地区发展了共同的文化意识,这一切同样了不起。人们在研究其后的伟大的唐帝国的结构和生活的任何方面时,不能不在各个方面看到隋朝的成就,它的成就肯定是中国历史中最引人注目的成就之一。
① 《资治通鉴》,卷181第5645页。关于人口数字的解释已有大量讨论。见毕汉斯:《公元2至742年中国的人口普查》,载《远东古文物博物馆》, 19(1947年),第160—161页;浦立本:《隋唐时期的人口登记》,载《东方经济和社会史杂志》,4(1961年),第289—301页。
① 《隋书》,卷25第717页;白乐日:《<隋书>中的刑法志》,第91页。
① 《隋书》,卷3第64—65页。
② 《隋书》,卷75第1707页。
③ 《资治通鉴》,卷182第5694页。
① 杨联升:《中华帝国公共工程的经济特征》,收于其汇编:《中国学概览》(1969年),第203—204页。
② 《资治通鉴》,卷181第5636页。
① 马伯乐:《浙江考古队的简要报告》,载《法兰西远东学院学报》,14(1914年),第5页。
② 《隋书》,卷24第686—687页;白乐日:《<隋书>中的食货志》,第54—55页。
① 《资治通鉴》,卷181第5641页。
① 《隋书》,卷67第1580页;耶格尔:《裴矩的一生及其著作》,第97页。
① 《隋书》,卷4第79—81页。
② 宾板桥:《唐朝的建立:隋之灭亡和唐之兴起》(巴尔的摩,1941年),第43页。
① 《隋书》,卷4第86页。
① 《隋书》,卷4第86—87页;山崎宏:《隋之高句丽远征与佛教》,载《史潮》,59(1953年),第1—10页。
② 贾米森:《三国史记和统一战争》,第32—34页。
① 《隋书》卷4第88—89页。
第三章 唐王朝的建立:
唐高祖(618—626年在位)
隋朝末年义兵蜂起,公元617年隋军中最强大的将军之一唐公也起兵响应。唐公的军队进迫隋都,摧毁了它的防御,并夺取了京城。六个月以后,他在那里建立了后来几乎延续三个世纪的新王朝,它与汉代并称为中华帝国的两个黄金时代。由于隋代在差不多 30年前已经结束了中国分裂割据的局面,所以当李渊接着在全国建立稳固的中央政权的时候,他幸运地继承了隋王朝这一份大家业。李渊新王朝的制度便是在前朝遗留下来的坚实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
和中国历史上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王朝的大多数叛乱领袖一样,李渊也不是一个平民,而是一个出身显赫世家的贵族。他的先世可以确切无疑地上溯到他的祖父,即作为八柱国之一的李虎:这八柱国是曾在6世纪50年代襄赞宇文泰建立北周国家的主要将领。李氏家族在那个时候聚居在武川镇,它是北魏的拓跋国家在长城塞内(今大同附近)的一个防戍据点,也是宇文泰的老家。李虎的祖先尚未完全弄清。唐皇室自称,李虎祖父是李熙,他的父亲是李天赐,这两人都是北魏(公元386—534年)的著名军事将领,因此李虎的家是出自西北著名的陇西李氏,也即是出自在5世纪初年统治过甘肃西部的西凉小王国的王族(西凉在公元420年被匈奴消灭)。西凉的创建者李昞原是汉代抗拒匈奴的名将李广的后裔,也是当地著名的氏族之长,李广的子孙在敦煌郡世代为郡守。西凉覆灭以后,它的末代国王之子李重耳逃往南部中国,后来就在拓跋氏北魏供职,当了刺史。李熙据说就是李重耳之子。
唐皇室自订的家谱意在表明他们是出自汉代的名门,同时还是西北的望族。可是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唐代史书作为确切事实所提供的这个世系,其实只是一个精心的编造。据认为,李氏家族同西凉王室毫无关系,也同陇西望族李氏毫无关系,它不过是中国东部家族的一个小支派,即河北赵郡李氏:这个支派定居在拓跋氏北魏治下的西北,与非汉族的部落贵族实行广泛的联姻。据认为,从李虎先祖中的两个人——李初古拔和李买得——的名字可以看出,这两个人要就是袭用了汉族的李氏姓,要就是被赐姓李,而他们的名则依然故我,也许是鲜卑族的。①
可是不管它的最初渊源何在,李氏家族在6世纪下半叶却是极重要的一个贵族。在宇文泰创建北周的其他赞助者中,还有突厥望族成员独孤信和隋文帝的父亲杨忠:他们的家族有着互相联姻的关系。独孤信有几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宇文泰之子,即北周的第一个皇帝明帝(公元557—561年在位)。他的七女儿嫁给了杨忠的儿子杨坚,即后来的隋文帝(公元581—605年在位)。他的四女儿嫁给了李虎的儿子李昞,这一对夫妻在公元566年生下了李渊。②因此,李渊不仅是著名武人的后代,也不仅是统治中国西北部的汉—鲜卑—突厥贵族的混血儿,而且他通过他的母亲又同北周及隋两家皇室有着紧密的关系。
李氏家族还是最高品级的世袭贵族。李虎在北周之初的公元558年被封为唐公。他的儿子李昞承袭了爵位,后者在公元572年死后这爵位又传给了六岁童子李渊。
隋王朝执掌政柄以后,李渊备受隋文帝的恩宠,而他与文献皇后的近亲关系又使他能官居高位。李渊于公元581年开始做文帝的侍卫——千牛备身,后来陆续做过畿辅地区或中国西北战略要地的刺史或郡守。在炀帝时期,他仍然做着许多重要的郡的郡守。后来被召还京师,委以殿内少监和其他朝廷要职。
公元613年他43岁的时候任卫尉少卿,负责京师的兵器和兵器库,并且在炀帝的第二次远征高丽时承担监管向东北前线(今辽宁省)运送军需之责。
也就在那一年稍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