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160]
法显是在那个时期研究佛教世界的众多中国朝圣者中最著名的一位,也是我们拥有完备记述材料的唯一的一位。①他不是一位伟大的学者,他的梵文知识也很平平;但是他的《佛国记》连同其他朝圣者的一些内容重要的残篇仍然是不朽的资料,没有这些东西,我们对于公元1世纪亚洲佛教的历史就会基本上一无所知了。②法显从华氏城带回了《大般泥洹经》,他一回到中国就马上在佛陀跋陀罗的帮助下把它译了出来。这一著作以大乘教的极端形式为基础以致于接近异端之说,例如它包括“大我”(mahāt-man)教义在内的这种“大我”不仅超越非佛教徒的自我,也超越小乘教的“无我”(nairātmya),以及一切众生皆生而自有佛性的教义。
此时,竺道生认为法显的译本为人们可以变成“有悟性”之佛的可能性辩护,甚至认为被命(一阐提)所咒诅的人也是如此。这差不多是在以路德派的方式下暗示,这与任何想取得佛性的努力一样,做善行也是徒劳的(“善功不必有善报”),因为佛性就存在我们身上,而我们只要实现它就是了;基督教诺斯替教派的教义也与此相似。我们再一次面对着动静之间的冲突。可是事实上这个命题认为,一阐提在法显所翻译的《大般泥洹经》中并没有许许多多文字,因此竺道生被指控为异端而被驱逐出建康佛教社团。但与此同时,这部经文的一个繁本到达了中国北方,其中关于一阐提的一节文字就是如此说的:竺道生得到了胜利。
另一与竺道生有关的教义在中国有着深远的影响。从支遁起,如果不是在支遁之前,就一直在讨论“悟”(bodhi;enlightenment)的问题。它是通过逐步积累善行、功德、修持和学习而渐悟的呢,抑或作为整体,超过时间和空间而立刻顿悟的(正象政治上革命的极权主义同改良相对立那样)?①竺道生是相信顿悟的,在唐代发展起来的未来的禅宗的种子已包含在他的主张之中了。当时的诗人谢灵运(公元385—433年)是一位大贵族,曾长期在儒家的顺从和道家的意志自由论之间受尽折磨,但他的个人信仰却是佛教,他和一批人通信讨论了“顿”与“渐”的问题。
谢灵运在序《辩宗论》集子时就印度人和中国人的特性问题发表了几点奇怪的议论。②他告诉我们,印度相信“渐”,中国人则相信“顿”,因为象王弼所说的那样,③孔子曾经“体无”,他的眼光是统一的和全面的,而佛陀劝告“积学能至”,以完成道。谢灵运还接着说,这种区别可以用地理条件和人种类型来说明,这是中国学者经常用的生态学说明方式。他说,中国人用一种直接的、综合的想象力,偏重于“理归一极”,而印度人则认为“受教”要更容易一些。
这样,就把孔子本人搞成了一个“顿”悟论的支持者!自然,中国人一定会对印度的烦琐哲学的支离破碎感到不理解,因为它的按照印欧方式的逻辑推论不向读者漏过一个环节,与中国人的思想和中国人的语言完全是格格不入的。这必然使得他们注意到他们自己文化的特点,而且这或许就是释、道两家初期这些辩论的主要成果之一。
释家和道家的诺斯之间在中世纪初期发生了深刻地互相渗透的过程,对后来的宗教史和哲学史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一个重要的后果是形成了禅(dhyāna;zen)宗,它从唐代末年起以闪电般的速度推向整个远东。关于禅宗最伟大的一个人物临济(公元866年或867年死),人们可以说他的思想是用了佛教思想做调料的庄子思想,虽然很可能临济本人并不熟悉庄子,他只是通过中世纪对庄子的思想的反响才接受了庄子的影响。
① 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8、76—77页。
② 见上面《洛阳佛教的开始》小节。
③ 《二万五千颂般若波罗密多经》Pncvi■msti-sāhsrik-prj■āpārmitā-sutr。
④ 见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载他的《陈寅恪先生论集》(台北,1971),第426—443页。
① 见戴密微:《佛教对中国哲学传统的渗透》,载《世界史书》(纳沙泰尔,1956),第25页注1。
② 关于“六家七宗”,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2卷,第243—257页。
③ 又名支道林(公元314—366年);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16—130页;戴密微:《佛教对中国传统哲学的渗透》,第26—28页。
① 关于“理”(或nomos),见戴密微:《关于中国哲学词汇形成的研究》和(佛教对中国哲学传统的渗透》,第28—34页。
② 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29页、第363页注248。
① 卫德明:《论孙绰及其〈喻道论〉》,载《中国-印度学研究:利本塔尔纪念文集》5,3—4(1957),第261—271页;又见林克和蒂姆·李:《孙绰的〈喻道论〉》,载《华裔学志》,25(1966),第169—196页。
② 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03—153页。
③ 关于译文,见艾蒂安·拉莫特译:《龙树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ch.i-iii(卢万,1944—1980),第2卷,第308—309页,以及附录,第441页。
④ 关于道安,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84—204页;陈观胜:《中国佛教的历史考察》(普林斯顿,新泽西,1964),第94—103页。林克:《释道安关于僧伽罗刹的瑜伽师地论之序和早期中国佛教中释-道名词术语方面的问题》,载《美国东方学会会刊》,77∶1(1957),第1—14页;《道安般若本体论的道家前例》,载《宗教史》,9∶2(1969—1970),第181—215页;以及《释道安传》,载《通报》,59(1973),第1—48页。
⑤ 见下面《南北朝时期的佛教》。
① 见下面《南北朝时期的佛教》。
② 例如,以“无为”译“涅槃”。这种方法自然只能导致误解。关于“格义”,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194—197页;林克:《释道安传》,第43—45页;以及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
① 《综理众经目录》,公元374年。
② 关于慧远,见泽克:《佛教征服中国史》,第204—253页;陈观胜:《中国佛教的历史考察》,第103—112页;沃尔特·利本塔尔:《释慧远的佛教》,载《美国东方学会会刊》,70(1950),第243—259页;以及鲁滨逊:《印度和中国的早期中观学派》,第96—114页。
③ 此即“无限长寿”之意(mitāyus);或“无量光佛”(mitābh)。
① 见戴密微:《僧护瑜伽师地论》,载《法国远东学院通报》,44:2(1954),第339—436页。
② 关于《神不灭》一文的翻译和注释,见沃尔特·利本塔尔:《中国人关于灵魂永生的思想》,载《日本学志》,8(1952),第327—397页;《公元4世纪和5世纪的中国佛教》,载《日本学志》,11:1(1955),第44—83页;赫尔维茨:《中国早期佛教中的凯撒译文》,载《中国-印度学研究》,5(1957),第80—144页;以及鲁滨逊:《印度和中国早期的中观学派》,第102—104、196—199页。关于和鸠摩罗什的通信,见瓦格纳:《中世纪中国的生活作风和药物》。
① 关于《神灭论》的翻译,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2卷,第289—292页;以及斯特凡·巴拉兹:《范缜的哲学和他关于佛教的论文》,载《汉学》,7(1932),第220—234页。
② 关于《沙门不敬王者论》的英译文,见赫尔维茨:《中国早期佛教中的凯撒译文》;以及陈观胜:《论对北朝反佛运动应负责的几个因素》,载《哈佛亚洲研究杂志》,17(1954),第261—273页。
③ 关于竺道生,见沃尔特·利本塔尔:《竺道生传》,载《日本学志》,11∶3(1955),第64—96页;《竺道生关于世界的概念》,载《日本学志》,12∶1-2(1956),第65—103页及《日本学志》,12∶3—4(1956),第73—100页;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版),第2卷,第270—284页;陈观胜:《中国佛教的历史考察》,第112—120页;以及戴密微:《佛教对中国哲学传统的渗透》,第32—35页。
① 关于这些朝圣者,见戴密微文,载路易·勒努和让·菲利奥扎:《印度的经典:印度学研究手册》,第2卷(巴黎,1953),第399—404页。
② 关于《佛国记》,有阿贝尔·雷米扎的译文(巴黎,1836);塞缪尔·比尔:《佛教朝圣者法显等人从中国至印度的行记》(伦敦,1869);翟理思:《法显(公元399—414年)行纪》(剑桥,1923;伦敦再版,1956)。
① 关于“渐悟”与“顿悟”,见戴密微:《中国哲学词汇形成的研究》;以及石泰安:《顿悟说。汉文与藏文关于此名词的诠释》,载《宗教史评论》,169(1971),第3—30页。
② 关于《辩宗论》,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2卷,第2103号(18),第224c—228页。
③ 见上文《公元3世纪的哲学复兴》。
南北朝时期的佛教
在三国瓦解之后,西晋(公元265—316年)曾经想重新统一中国,但接着却因蛮族的入侵而又一次分裂为南北朝(公元317—589年)。在这个时期,南方与北方的文化和宗教生活都越来越显出了重大的差异。南方的建康是六朝(公元222—589年)的首都,它坚持国家的正统;北方却是杂凑的许多国家,兴亡相继,大小不一,但都是异族人而又都多少有些汉化,都称为帝国,而都城各异,但主要仍是都洛阳和都长安。毫无疑问的是,从体制上来说,这种南北朝的分裂局面有利于佛教的普及。
异族人没有汉族人那种反对外国宗教的偏见;相反地,比如公元333—349年统治过匈奴族的后赵王朝的嗜血的暴君石虎,就这样说过:为什么外族人不欢迎一个外族上帝,甚至也为了他们的汉族臣民?①佛教最初因为它的魔力和占卜术而受到珍视,这也是它的代表们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