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151]
军人们,特别是在旷日持久的内战中其军队大量死亡的边防将领,也趋于失败。从189年到280年,政治舞台上出现了学者- 官员和地方权贵联盟集团所支持的几个区域性的国家;前者有管理国家的知识和经验以及他们对统一和秩序的要求,后者得到地产所有者和强大氏族的有力援助。这种联盟的社会政治和知识-思想的基础已经在前几世纪儒家教育和文官制度的发展中形成,这种教育和制度从土地所有者及强大氏族中吸收了很大一部分学者-官员。这种联盟也受到普及了的儒家所强调的调和折衷的影响,儒家把调和折衷既当作国家、地方社会和地方村镇的理想,也当作家庭、家族的政治、社会和道德的理想。另一方面,大同理想的幻灭——这是对帝国政权的一种不满情绪——和东汉思想中对精神自由及道德自主的推崇,产生了把儒家要求转移到更实在的小康目标上去的效果,小康目标是在个人以及他的家庭和氏族、朋友和社会的同心圆的坚实基础上树立起来的。
亲属关系及其义务的重要性
荀爽于166年因其“至孝”被朝廷选拔时,他在上呈皇帝的奏疏中清楚地表明了对家庭道德的新的推崇。①荀爽在这份奏疏中说,根据五行学说,汉朝属火,故应把孝顺之德(火之德)尊崇为帝国最高的原则。他重申了一项并不明确的诏令(据说是在王莽主持下颁布的),规定《孝经》为帝国中每一个人必读之书。他赞扬政府从孝顺子孙中选拔官员的做法,谴责西汉朝廷多次减少官员和普通居民的子女服丧义务的企图是完全不道德的;他建议,儒家经典中规定的三年服丧期必须严格遵守。他认为:
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
家庭关系和义务因而优先于政治义务和社会责任。一段著名的轶事提到,一次有人请荀爽评论他同郡的显著人物,他称赞的人物都是他自己家庭的成员;当他为此而受到谴责时,他争辩说,一个人想到他最亲近的亲属是很自然的,颠倒自然的次序是不道德的。荀爽另一段有名的话(后来吴国君主在一封信中引用过)认为,人应当顺从自己感情的倾向,并且按照严格的对应方式回报他人,也就是说“爱我者一何可爱!憎我者一何可憎!”②如果对这个原则作出极端的结论,那么人世间不可能有与个人无关的道德价值或客观的原则。
站在另一个极端上的是那些为动乱而苦恼并遵循法家观点的人,他们维护国家权力、官僚政治的行政管理和不受个人影响的法律,并主张对持不同意见的政治上的敌手采取严厉措施。这些人是有治国之才的专家;封建割据性国家的君主们在地方流行病似的内战困难时期,在他们努力控制抢劫的士兵或不听命的地方首领时,需要这些人不可或缺的效劳。在割据性的国家中,法家维护权力和秩序与道家要求自由和自主之间的分裂就这样继续不断地破坏学者-官员型的官吏和地方上的地主和强大氏族的不安定的联盟。①为了阻止联盟进一步崩溃,传统的儒家求助于需要周期性地呼吁的调和折衷;东汉最后一个杰出的思想家荀悦(148—209年)的著作就是如此。
荀悦:人的局限性和向真理接近
荀爽的侄子荀悦从196年到209年任东汉傀儡皇帝献帝的秘书监和侍中,写了两部比较重要的著作:《汉纪》(即《前汉纪》)和《申鉴》。荀悦在其著作中试图用综合法家、道家以及东汉其他不同思想传统的方法,调和社会秩序和个人道德之间、普遍利益和个体利益之间以及理想主义者的梦想和应用策略之间的矛盾。
荀悦接受了汉儒作为天、地和人世的道的终极真理的思想。但他倾向于强调道在天、地、人的不同范围内所呈现的多种形态。在人世间这些形态依照时间和空间,由于变和不变之间的差异而不相同,过去是事实,现在是在实现,将来是可能。②他对外界的事件和内在的心智之间、以环境因素评价事件和以意图和后果评价个人行动之间的区别作了详细说明。他论述了知识、意志和情感方面的心智机能;也论述了知识和其语言表达的问题。
按照荀悦的看法,在整体论的宇宙中可能有超越一切的道,但这能否被人充分理解或通过文字传达,则是可疑的。因此,荀悦强烈反对简单化的和教条的思想。他写道:③
若乃禀自然之数,揆性命之理,稽之经典,校之古今,乘其三势以通其精,撮其两端以御其中,参五以变,错综其纪,则可以仿佛其咎也。
他承认,事实上人能达到的只是近似的真理和完善,虽然他仍认为最好以理想的完善作为目标。
由于荀悦为“近似真理”辩护,他确认孔子是圣人,孔子想象出了真正的道,但不能用简单明瞭的说法传达他的理解。根据这种见解,孟子和荀卿所采纳的孔子学说因而只是近似的孔子之道,而汉代的儒家学说又只是近似于这种古典的儒家学说。虽然如此,它仍是最有价值的传统,部分的原因是,和它对立的思想不能超过它;按照荀悦所说,后汉时期许多对儒家学说的批评比它们所反对的儒家思想表述得更加简单化。因此,荀悦为儒家正统观念辩护用的完全是似是而非的论证。但是他也为采取灵活方式的必要性和重新解释的可能性辩护。既然真正的孔子之道仍和以前一样模糊,即使《五经》也只是道的不完全的解说,所以没有一个正统的观念是确实可靠的,每一世代的儒家都应当重新开始努力以达到近似的道。
荀悦以同样似是而非的论证,赞同把帝国制度,如历史所证明和经书所认可的那样,作为具有深刻宇宙论意义和道德意义的政治统一的象征。但是只有象征本身才是完美的,不可违背的和不变的。事实上,任何政治制度都只能近似于真理;所有政府都可能腐败,没有一个王朝能永远延续下去。不忘其地位的象征性尊严的皇帝,作为一个原则不应当损害这种尊严。作为个人,他应当力求道德上和智力上的完美;作为皇位的占有者,他应当遵守一切适当的礼仪,只在神圣的帝国统治权的特有范围内行使他的权力。实际的统治常常涉及互不相容的利益和态度,需要根据时代的变化来调整政策,在理想和现实之间进行调和。荀悦认为,既然这些争端冲击着皇位的象征性的尊严。政府工作最好交付给官员。
荀悦将理想和现实分开,从而能够表明他对汉王朝的忠诚,而又批评汉代皇帝的政策和个人的品行;容忍官僚作风,而又谴责许多个别的官员。他对于精英的不满情绪、他们的抗议和反抗、他们对精神自由和道德自主的追求都一直非常同情。但是他指责他们过激的党派偏见,以及他们的任性活动、他们对盘剥穷人和损害帝国政治统一所负的责任。他对学术的看法是儒家的,他对现实的相对主义的看法是道家的,他对政治的实用主义的看法是法家的,可是他对儒家的学问、道家的做法和法家的治国之道又尽挑缺点。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荀悦倾向于挑剔那种现实的缺点。他在寻求人力所不及的一种学问和真理的高度。作为历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他深知使任何解决办法都归于失败的后汉积累起来的问题。作为有名无实的汉代最后一个皇帝的随从,荀悦深知即将临头的灾难——帝国的灭亡,但是无力规避。他在他的著作中,提出了历史的教训,提出了他对许多问题的想法和他的十全十美的梦想,这种梦想与其说是为他的同时代的人打算,不如说是为后代打算,他希望国家在后世将会变好。
② 见本章843页注②。
① 见陈启云:《荀悦:一个中世纪早期的儒家的一生和反省》,第13—18、24页以下;帕特里夏·埃伯里:《从〈四民月令〉看东汉的庄园和家族管理》,载《东方经济社会史刊》,17(1974),第173—205页;帕特里夏·埃伯里:《早期中华帝国的贵族家族:博陵崔氏家族个例研究》(剑桥,1978);前第11章《地方精英》。
② 《潜夫论》卷一,《遏利》,第27—8页。
① 见毕汉斯:《汉代的官僚制度》(剑桥,1980),第11页以下;前第8章《三公》和《九卿》。
① 《后汉书》卷六七,第2187页。
② 关于荀爽,见《后汉书》卷六二,第2050页以下;卷七九上,第2554页;陈启云:《一个儒家巨子关于政治暴力的思想:荀爽对〈易经〉的解释》,载《通报》,54(1968),第73—115页;陈启云:《一个中世纪早期的儒家的一生和反省》,第28页以下各处。
① 《周易荀氏注》卷一,第18叶。
② 《周易荀氏注》卷一,第23叶。
① 《周易荀氏注》卷一,第25叶。
② 见《九家易解》,第13叶。
③ 《周易荀氏注》卷一,第25叶。
① 《前汉纪》卷二五,第5叶。
② 陈启云:《一个中世纪早期儒家的一生和反省》,第30—39页;也见本书第16章《汉代末年民间的道教》。
① 陈启云:《一个中世纪早期的儒家的一生和反省》,第40—65页。见前第5章《王朝权力的崩溃》。
① 《后汉书》卷六二,第2051页。
② 刘义庆:《世说新语》(《四部备要》本)卷一上,第15页(理查德·马瑟译:《世说新语》[明尼阿波利斯,1976],第29页)。《三国志》卷十三,第396页注2引《魏略》。(《三国志》注原文如下:“孙权称臣,斩送关羽。太子书报繇,繇答书曰:‘臣同郡故司空荀爽言:“人当道情,爱我者一何可爱!憎我者一何可憎!……”’”——译者)
① 陈启云:《一个中世纪早期的儒家的一生和反省》,第56—65、163页以下。
② 《前汉纪》卷六,第6叶;陈启云:《〈申鉴〉译注,附导言》,第89页以下。
后汉思想的价值
从西历纪元开始到第3世纪最初几十年,汉帝国经历了一个完整的周期:从前汉灭亡,经过后汉的光复和盛衰,到后汉的崩溃。汉代思想家的态度经历了它自己的演变过程:从扬雄对王莽的新朝的热诚和他确信人的智力的优越性,到荀悦为帝国体系及儒家学说辩护和他对现实的悲观看法。尽管这些思想家受到衰落中的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