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1326]
中国的市民们在短暂的恐惧之后,都发现了惊人可喜的现象。中国人民解放军显然训练其部队在进城时,给市民留下良好印象,特别是在夺取大城市时更应该谨慎。市民们对已经被打败的国民党军队蛮横无理和缺乏纪律的行为已司空见惯,现发现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展现出一个崭新的形象。在这个时期,到处充满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轶事和看到解放军战士有礼貌地问路,帮助市民干家务活,当市民送给他们食品或其他物品时,拒绝接受或是付钱给市民,个个还是干体力活的能手,市民们充满了感激之情。甚至一位在中国呆了23年,后被囚禁又驱逐出境的坚决反共的美国牧师在谈到这一时期时说:“这是我所看到的最好和最有组织纪律性的军队。”①然而,市民对解放军的反应不是完全一样都深怀敬意,几乎与此同时,有关挖苦农村新兵的“乡巴佬”故事也开始流传起来。其中最有趣的,讲的是一位新兵把西式的抽水马桶当成洗谷机的笑话:这位新兵第一次接触西式抽水马桶时想,这是什么玩意儿?大概是用来淘米的吧!于是,他把自己干粮袋里所有的米都倒了进去,“一冲了之”。的确,农民出身的士兵与他们所处的城市环境形成的反差很大,以至于一位在中国最大的国际都市的记者把这种现象比喻为“火星人在上海”。②这些故事和谣传大概能帮助人们了解占领军是用心善良的,即使是一帮质朴无华的士兵。
由于中国共产党接管城市采取了其他措施,所以城市过渡得以顺利完成。尤其重要的是初期在“新民主”的口号下,推行了宽大政策。尽管国民党到处散布谣言,说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到处是新政府的牺牲者流下的血迹,但是中国共产党一再使平民大众相信,只有一些组织,特别是与国民党要害人物有直接联系的组织才会成为专政的对象,广大民众在新社会都能各得其所。开始,这些允诺似乎是兑现了,尤其是在大城市里,很多非共产党著名人士和一些有名的国民党告密者以及其他敌对的人物都得到了宽恕。当然,后来这种宽大政策逐渐消失,但此时中国共产党控制的整个城市地区业已得到了巩固。
对新政权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人们从亲身参加的种种新鲜事物中所得到的迷惑不解的感受。当时,几乎所有的大学生、知识分子和骨干企业的工人开始投身到一系列新奇的活动中去。频繁的会议、政治学习、定额的体力劳动和运动动员大会——这便是新兴政权的特点和标志。人们被迫去熟悉那些他们原本非常陌生的哲学家及其思想——不仅有马克思、恩格斯,而且还有康德和黑格尔。他们被组织在一起,讨论进化理论,接受人是由类人猿进化而来(对于学生和知识分子来说不是新观点,但对于大多数市民来说就很有点振聋发聩了)的观念。这时,有一系列的成语和政治术语必须得掌握。满怀激情将自己的思想记录下来的写日记时尚,在学生中间方兴未艾。年轻人,特别是参加示威和游行的年轻人,学会并且表演表达丰收喜悦的“秧歌舞”成为时髦之举。曾经一段时期,他们站在平房顶上富有激情地宣讲最新事态和报道新闻。
各种各样的活动都在等待愿意的人去参加。1949年新兵被组成“南下工作队”,开赴南方,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一道进入其他城市,帮助建立起当地政权。学生和其他人组织起来,投入清理城市阴沟、整修贫民窟地区、修理河道防护堤岸和其他改善城市环境活动的热潮中。随后,大批高等院校学生、知识分子和其他人在早先已动员好的干部们的带领下,奔赴定点农村,用数周的时间去视察农村土地改革进行的情况。有组织的市民们同通货膨胀展开斗争,他们在全市动员积极购买公债,警惕投机商人。与此同时,戏剧团也组织起来,演出揭露旧的婚姻传统弊端的短喜剧,帮助宣传新的1950年婚姻法。还有一些人参加了扫盲队,教他们的邻居学文化。1950年底中国参与朝鲜战争后,又开展了一系列的类似活动——卖公债、给在前线的战士写信交“笔友”、组织戏剧团到工厂和矿山巡回演出爱国短剧。在这期间,甚至连和尚和尼姑都被动员起来,加入了爱国游行的行列,有趣的是人们发现他们在行进的队伍中,出现了与整个气氛不协调的场面。
对这突如其来的各种新的活动,反应不尽相同。有人怀疑许多活动是否有价值,例如,这几年学生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走出教室而没有能在学校里学习更多的东西。还有一些新活动,引起了朋友间和家庭里相当激烈的冲突。例如,一些父母得知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女儿)想加入南下工作队或是解放军后,感到非常着急和气忿。还有一些家长在儿女们用新的婚姻政策来反对他们包办的婚姻时,感到难以接受,沮丧至极。
并非所有的变化都受欢迎。例如,官方决定,所有的狗必须从市区内消灭,随之派出专人在大街上见狗就杀,使得狗的主人苦恼不已,而当局并没有对此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①一出控诉人民痛苦生活的革命剧《白毛女》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无论在哪里上演都是人山人海,但是在这期间上演的一些改编过的传统剧目,则遭到人们的反对。德克·博德曾记下了在北京期间的头一年第一次演出传统剧时的情景,观众高喊着“清除封建制度的残余”并拒绝离开剧院,当一位官方发言人出来安抚他们的时候,观众向他扔西瓜籽。②起码在开始,许多市民发现接受新的行为方式对他们来说很困难——积极参与而不是避开政治;直率地对他人提出批评而不是把冲突隐藏在和谐的表象之下等等。
另一方面,许多市民发现这些新活动非常有益,令人振奋。对学生、年轻的干部和一些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市民来说尤其如此。威廉·休厄尔还描述了当时参加一项世俗的甚至是卑下的——城市阴沟清理——工作时所产生的兴奋情绪:“这是一个难以忘怀的日子:一起干活时的兴奋、充满了成就感、喧闹声和色彩纷呈。”①休厄尔还叙述了他在四川教书时的一件事:当大学里的工人和服务人员与全体教师和管理人员在一起讨论政治和学校管理问题并参与决策时,他们表现出极大的满足。他写道,玩麻将的人、爱唠叨的老太婆和学校里看大门的人都在新的政治活动中成为极富热情的参加者。他发现,“新生活道路所产生的一个出人意料的后果,是它给本毫无色彩的生活带来了欢乐。”②
新政府所造成的积极印象,不单是它发动人民参与了众多的新的活动,而且还有其他的因素。特别是新政府办事时说话算话和效率很高给人以深刻印象。在中国社会长期存在而成了慢性病的一些问题迅速得到了控制和消灭——吸鸦片、乞丐、卖淫、扒手、秘密社团敲诈勒索等等。处理这些问题所使用的战术是一个模式。首先,在一个时期内宣布宽大政策,使那些沾有上述恶习的人到当局自首并表示悔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政治学习和相互揭发,当局认为已获得了他们足够的证据时,便会突然禁止他们进行的活动。乞丐和娼妓被集合起来分配去作“诚实的劳动者”或是被送回乡下老家。如果再有人因参加已禁止的活动被抓获,他们就会遭到逮捕和监禁,负隅顽抗者将被处死以警示后人。在一、二年内,这种战术曾带来了戏剧般的变化。
政府的效率在其他许多方面也显而易见。对新政府如何管理复杂的城市持怀疑态度的人,很快便发现电、煤、粮食和其他生活必须品的供应比过去都更有保证。通货膨胀似乎难以克服,但是到了1951年,尽管中国参加了朝鲜战争,通货膨胀已经得到了控制。在大城市,一些贫民窟得到了修整,新的工人公寓楼开始拔地而起,有效的城市管理环境开始形成。针对“压榨”(轻微的行贿受贿)而开展的战役揭开了序幕,要求收据的规定和强有力的检查制度迅速改变了过去的交易方式。那位英国观察家评论上海政权更迭之初所产生的影响(也许言过其实)时说:“在上海,5月24日你可以向任何人行贿,但在5月26日你就不会贿赂任何人了——一百多年来这恐怕还是第一次。”①强制性规定百货商场的收费标准和严令禁止收小费也同样有效。就连被观察家称之为中国最底层的“粗鲁的三轮人力车夫”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以前为了争顾客而彼此反目,或是为讨价还价而争论不休;现在大伙轮流接客,并接受了统一的收费标准。1951年燕京大学的一位教师记录了这种明显的变化:“我们终于有了期待已久的政府,这是一个不仅会说而且脚踏实地办事的政府。”②一位英国传教士教授也同样感受深刻,“北京的生活效率普遍提高……对于一个深谙旧中国生活的人来说,简直难以相信。”③
对新政府日益增强的敬意,不但来自于其高效率,而且新干部的作风让人佩服,他们被认为是努力工作、很少腐败、比他们的前任更加平易近人。这个时期的惊人的记录,是发现干部们在办公桌前勤勤恳恳,而不是打瞌睡;他们往往工作到深夜;他们也参加政府规定的各项新的闹哄哄的活动——政治学习、集体唱歌等等。在早些年,老干部仍过着早年供给制生活,不领取月工资,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他们看上去似乎光服务而得不到物质利益。一位英国观察家曾有感于亲身经历的一件事:他在北京火车站碰上一位来自天津国家安全局的官员,后来他了解到,这位官员在火车站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能买上车票,最后只得买站票返回天津。这位观察家(奥托·范·德·斯普伦克)写道,“作为一个国家官员,拒绝利用职务之便,甚至可以通过最简单的办法——将几个乘客从火车里扔出去就可以搞到座位——这是世界上向平民大众展示他们是什么样的领导人和公仆的最好的宣传。”①
甚至高层领导人也努力把他们自己扮演得生活艰苦朴素和平易近人,尽管他们的许多活动是鲜为人知的。但是他们通过巡视农村和工厂、做规定的体力劳动和定期会见“群众代表”便能加深给人的印象。在50年代末期,许多在首都工作的年轻干部都对国家高级官员同年资较低的同事一起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