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1176]
党指导着各省区之农民自发的游击暴动,就应当注意到:这些农民暴动可以变成全国暴动胜利的出发点,只有在他们与无产阶级中心之新的革命高潮相联结的条件之下。党在这里也应当见着自己的主要任务,是在准备城市与乡村相配合相适应的发动,准备几个邻近省区之间的相配合相适应的发动,而且准备有组织的有预备的广泛范围之内的发动。①
《共产国际执委会给中共中央关于国民党改组派和中共任务问题的信》(1929年10月26日)指示中国共产党,新的浪潮正在开始,所以,浪潮一上升到足够高度就必须采取步骤建立工农独裁制,这封信给李立三的立即行动计划以决定性的推动。共产国际在信中进一步说明:“中国全国危机和革命高涨底另一个特点,就是农民战争。”但是,虽然乡村的农民革命运动(共产国际在这个问题上把毛泽东领导下的苏维埃运动和红枪会之类古老团体的活动混为一谈)“是革命潮流中的一个支流,全国革命运动底雄伟高涨将顺着这个支流而更加增长起来;然而,日益增长的革命高潮底最准确的最重大的特征,却是工人运动的复兴,工人运动,已经走出1927年严重失败后的消沉状态”。②
换句话说,在中国的条件下,在农村开展游击战是革命活动的一个合理的、有价值的组成部分,但是在城市里工人更平常的、较熟悉的活动,却不仅是更为基本的,并且最终更有决定性。就李立三来说,他起先远比共产国际对农村发生的一切的意义更持怀疑态度。可是在1930年初,当他开始制定夏季大进攻的计划时,他惊奇地发现红军能够提供十分有用的辅助力量,来分散国民党对工人运动的注意力,最终通过城市和农村的钳形攻势使胜利成为可能。
关于中国革命中城市与农村的相对重要性的问题,毛泽东与李立三各执一端,莫斯科则持温和主义的立场。至于其他两点,即革命的时间表和中国在世界革命中的中心作用问题,毛泽东与李立三在许多方面相互是很接近的,而与莫斯科对立。
李立三与莫斯科关于革命高潮固有性的分歧,由于当时中国和苏联之间的通讯很差,以致信件往往需数月之久才能到达,而被弄得有点模糊不清。结果是,两方领导往往是针对早已放弃的立场作出反应的。只举一个例子,共产国际1930年6月(在中国资料中,通常所记日期为7月23日,因为这是在上海收到这信的日期)的信,是5日在莫斯科根据中国共产党2月份所通过的各项有关决议起草的。①尽管相互辩论的先后顺序是如此模糊难辨,却并不妨碍我们抓住斯大林与李立三之间在观点上的广泛差异,虽然它也确实使历史学家确定做出某些特定决定的责任,特别是30年代前半期付出惨重代价的错误的责任的工作复杂化(关于这些事情参看本书第3章)。
因此,1930年6月,共产国际虽则提到,因为工人运动的浪潮与农民运动的浪潮还没有汇为一体,在全国还没有真正的革命形势,却预言“最近将来革命形势即使不能够包括整个中国,但至少也要包括几个有决定意义的省份”。②虽然共产国际期望中国决定性的战斗不久的将来即将发生,他们仍然不同意李立三认为进攻的时刻已经到来。莫斯科因而明确地拒绝批准李立三命令对武汉、长沙等城市发动进攻,并在那些城市进行配合的暴动的决定,争辩说红军与工人运动都首先需要进一步加强。③
至于毛泽东,他开始并不愿意把他的队伍投入进攻国民党坚固的据点,从而使革命的前途和他自己的实力基础遭受危险。在这一限度内,他与莫斯科是一致的。但是到了30年代初,事实上他对很快取得胜利的前景变得极为乐观,在1930年1月给林彪的信中,他批评林彪对高潮的到来过于悲观,并声称,虽然1929年4月他自己订的一年拿下江西全省的时限是“机械的”,但是做到这一点已为期不远。①
1930年毛泽东对李立三路线的态度,最近成为能接触到有关资料的中国学者间广泛辩论的主题。虽然这些作者中有些人仍坚持1945年做出的关于党的历史问题的决议的观点,即毛泽东从没有赞同过李立三的攻打城市的计划,只是执行了它,因为纪律要求服从命令,有些人却分辩说,到1930年春,毛泽东已被这一战略逐渐吸引过来,有些人甚至竟提出,从1930年初毛泽东即自发而热情地追随了这一战略。不管怎么说,有明显的证据,晚到1930年10月,毛泽东还在继续信奉一条激进的路线。10月7日,毛泽东的队伍占据吉安城时做出的一项决议,特别提到“全世界、全国、各省革命形势”的存在,并断定:“在革命高潮期间……苏维埃政权无疑必在全国和全世界出现。”毛泽东1930年10月19日《给湘东特委的信》说,在目前“高潮”环境中,决不容悲观,要立即进攻南昌、九江,消灭敌人。②
即使上面的某些陈述,可以解释为毛泽东告诉中央委员会,他认为该会想听到的意见,因而1930年秋毛泽东对即将到来并席卷一切的革命浪潮这种齐里亚主义的期待程度,仍有某种争论的余地,关于毛泽东确信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主要的、决定性的因素,则完全不容争辩。在这一方面,他是完全与李立三一致的,并与李立三一致反对莫斯科。①
特别在有一点上,毛泽东是完全同意李立三的观点的,即他们两人都认为外国人不懂,也不可能懂中国革命。1930—1931年冬,李立三被召到莫斯科受“审”,一位共产国际的审问人引用李立三的话说:“中国革命有许多特点,国际很难理解它,几乎完全不理解它,因此事实上不能领导中国共产党。”因此,他被曼努伊尔斯基斥责为一个“极端地方主义者”。至于毛泽东,他在30年以后声称:
中国这个客观世界,整个地说来,是由中国人认识的,不是在共产国际管中国问题的同志们认识的,共产国际的这些同志就不了解或者说不很了解中国社会,中国民族,中国革命,对于中国这个客观世界,我们自己在很长时间内都认识不清楚,何况外国同志呢?②
然而,在这个问题的另一关键方面,毛泽东并不与李立三采取同一路线。李立三十分明显地想挑起日本和其他帝国主义对中国东北的干涉,从而引起一场苏联不管是否愿意,也将被拖进来的“世界革命战争”。③对于这样一个战略幻想,毛泽东不可能同意,因为它意味着中国革命的命运基本上将在中国之外决定,而不是首先由中国人自己来决定。他当然敏锐地意识到外国帝国主义在中国存在的分量,以及在中国革命中国际因素的重要性。然而,上面已做分析,1923至1926年间,他的社会学观点已有变化,这种变化的必然结果,就是既然旧反动秩序的主要基础是地主在农村的统治,而不是帝国主义者和他们的城市同盟者的势力,那么中国革命的胜利也只能依靠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动员工人、农民和其他被剥削阶级,去推翻地主和他们政治代理人的“封建势力”。
无论毛泽东在1930年夏的立场如何,无疑,同年9月长沙的撤退,标志了他思想上的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转向由农村包围城市的相对长期的战略。在这种情况下,他自上井冈山在1928年与朱德会师以来所形成的军事战术,变成了他政治思想的一个明确的、必要的部分。
根据毛泽东的自述,那是在1931年,在蒋介石的第三次“围剿”失败时,“全部红军作战的原则就形成了”。①毛泽东自己写的阐述这些原则的最早文本,是1934年出的一本题为《游击战》的小册子。②这很可能就是他第一次系统的阐述将在遵义会议上提出辩论的战略思想,这次会议标志了一个决定性的阶段,无论是对一条新的军事路线的出现,还是对打开毛泽东八年以后上升到党内最高权力机构的道路来说,都是如此。③1936年12月,毛泽东发表了一系列题为《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的讲演,细致地回顾了五次反围剿战役的经验教训,并重申了他针对批评者的主张。最后,在1938年,他写了两部有关在抗日战争的特殊环境下运用游击战术的著作,《抗日游击战的战略问题》和《论持久战》。第三本书《基础战术》,有些版本也署为毛泽东著。①
军事战术是一个专门领域,在这里不可能细加论述。因此下面试从战争与政治的共同问题加以观察。毛泽东自己对这一整个问题已做了归纳,他写道:“我们的战略是‘以一当十’,我们的战术是‘以十当一’,这个相反相成的道理,是我们制胜敌人的根本法则之一。”②
当然,正如毛泽东在这段文章的剩余部分所详加解释的那样,这一警句的意义是,红军从总体上看当时在数量和装备上,大大不如国民党和国内的其他白军,甚至在每一个分隔的战区也是如此,红军必须在战场上取得绝对优势时才进行战争。这种战术优势的获得,要靠集中自己大部分部队去对付孤立的白军,从而“各个歼灭敌人”。因而,这一点固然部分地有赖于使用部队的技巧,但绝大部分是由于与人民群众的亲密联系,红军能获得优等的情报的结果。
共产党人动员农民,从而获得的不仅是敌军移动的情报,还有其他好处,例如群众自愿担任运输队或辅助队的勤务。动员的方法,与中国古代的军事战略家孙子所设想的完全不同,可是毛泽东的界定明确的战术原则却与孙子的原则,惊人地相似,孙子写道:
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①
在毛泽东晚年,人们问他本人从中国的古典著作中学到了什么,他的回答往往是随兴之所至,不时还是矛盾的。1968年他在最经斟酌的一次谈话中说,他在1927年开始打仗之前读过《三国演义》,在1936—1938年写有关军事战术的著作之前看过孙子。②总之,没有疑问,他在那些著作中经常引用孙子和历史著作,还引用《三国演义》和《水浒》这样的小说。
毛泽东怎样设法在理论上辩明下述见解,即组织变化不定的共产党,主要借助军队在极为模糊不明的社会环境中活动,竟能成为无产阶级的先锋队?这里关键的问题,在于主观因素在解释人的阶级性方面所起的作用,以及通过转变一个人的思想而更改他的客观本质的可能性。我们已经看到,毛泽东强调主观立场的重要性,可追溯到1917年。在本节所研究的时期内的一次最引人注目的阐述,可以在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