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1138]
王明是一个更有力的对手。1937年10月他带着斯大林的祝福或许还有共产国际的授权回到中国,他可能指望得到他在党内上升时期与他有密切联系的人的支持(参见第4章),这些人有点被嘲弄地称为“洋学生”。王受过高等教育,表达能力强,他成年后的生活大部分是在苏联度过的。他的随和的世界主义与毛的地方主义和急躁的性情恰成对比,而且他远比毛更精通正统的马克思理论,在这方面,他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他的这位年长的湖南同志。1937年末,他确实传达了指示,说毛由于狭隘的经验主义和“不懂马列主义”,应在“思想体系上”加以提高。①这两个人可能彼此都有一种几乎是本能的反感,他们的气质和风格是如此不同。
无论王以前的同事们的倾向如何,现在他背后并没有一个明显的派别。党的总书记张闻天(洛甫)在战争初期调和了不少党内争论,以便让毛的政策大体得以实施。秦邦宪(博古)似乎受周恩来的指导,周本人一度是王明的伙伴,但现在已和毛及其集团共命运了。无论在党的武装力量中还是在它的地方政府中,王都没有任何值得重视的基础。王回到了在他离开期间发生了很大变化的中国,他主要保有他的国际声望、政治局成员的职务以及他的辩才。但是这些值得重视的资本并不足以发动一次公开的挑战——的确,王显然也未试图与毛摊牌。
有人将王明描绘成一个在战略上与毛相左的代表人物,他们在两个基本问题上有分歧,并由此引起许多其他有关的争论。②第一个问题①涉及中共与国民党和中央政府的关系。第二个问题包含以工人、知识分子、学生和部分资产阶级为基础的城市革命战略与以农民为基础的农村革命之争。当然,对领导权的争夺和个人之间的厌恶为这两个问题的争论增添了热度。除了在苏联,毛主义的说法到处都占上风:王明实际上是要牺牲中共的独立而向国民党投降,而且他对农村革命冷漠无情。
这种简单化的陈述引起了一些令人困惑的问题。如果他的观点真如毛所描述的那样,王明怎么能在中共内部为自己的观点辩护?很难想象他会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很少关心农民的投降派。当王明回到中国尝试重建其地位时,我们可以设想他乞灵于斯大林和共产国际的权威。斯大林长期以来一直想使中国的抗战集中在蒋和国民党周围,这一政策只是在1936年年中,斯大林的地位明确以后6个月,毛和中共才勉强不完全地接受。虽然中共更多地由于自身的原因而不是由于外界的推动,在1936年下半年向这样的统一战线靠近了(在12月12—25日西安事变中达到高潮),但斯大林的名字和共产国际的权威仍是可畏的。即便是毛,也不希望公开蔑视莫斯科的意愿。因此王明有了双重武器:斯大林的授权和免遭清洗的保护,因为任何这样的行动都会招致斯大林的愤怒。王还可以进一步争辩说,正是与国民党的统一战线才终止了内战,而且,面对日本入侵,统一战线已经使中共在国家事务中有了一种受尊敬的合法地位。现在正是将这种地位扩张到全国并使之合法化的时候,不应仅在落后地区保持一种地区性的游击运动。王显然相信,通过中央政府与军事机构的改组,这一目标是可以实现的,为了团结和全民抗战的需要,共产党人将整体地作为重要部分被包括在内。当然这需要得到蒋介石的合作和同意。谈判将是困难的,但王的说法很笼统——或者说很含糊——这就为策略留下很大余地。王也暗示,一个“统一的国防政府”可能使中共分享财政与军事资源——或许还可以分到一些苏联援助——现在实际上都被国民党人垄断了。这些可能性对党的许多高级干部和军事指挥官都具有诱惑力,他们曾长期遭受资源的极度匮乏。①王明显然认为,日本的入侵、国内激发的爱国主义,以及国际支持(尤其是来自苏联的支持)最终将推动蒋作出进一步的让步,就像西安事变后它们曾推动他走向统一战线那样。如果这样,王明的口号“一切经过统一战线”就不含有向蒋投降的意思,而是继续向他施加压力。
王明不久便被派往武汉,在1938年的头6个月中,那里充满了对这场战争的奉献精神。统一战线的精神渗透到所有的社会阶级和政治团体,国共两党间显而易见的真诚合作使许多人感到意外。王可能觉得这种情况加强了他的力量。总之,整个春天他都在继续号召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国”。②此后,王明意识到蒋介石不会接受对其控制的政府和党作出如此彻底的改变,他退一步说:“国民政府是全中国的政府,它需要加强而不是改组。”③他也号召组建“国防师”,这也比他原先建议成立一个统一的全国军事机构后退了一步。在武汉,王明显然能争取到周恩来对他的计划的部分支持。
王明为统一战线所作努力的致命弱点在于它们依赖可疑的国民党政府的同意。而他仅有的力量只是国民党自己选区内的舆论。①王明不是投降派,但他已将自己引入困境,而毛泽东却保持着大得多的行动自由。
至于第二个问题,即革命应以农村为基础还是应以城市为基础,王明从未在农民中生活或工作过。虽然他生长在安徽一个富裕的农村家庭里,但他的天性和他的理论倾向都完全是城市型的。1937年底回到中国后,王明很少提到农民,而他的著作,就人们所知道的而言,没有一本涉及这个与毛泽东的心紧密相连的主题。王明并不要求放弃农民运动,但他显然认为,如果在城市中以及在工人和其他民族主义力量(如学生、民族资产阶级)当中没有坚强的立足点,这个运动最终将失去它的马列主义动力,而去追求落后的、狭隘的、实质上是小资产阶级农民所关切的事物。因此,占有城市对王明比对毛泽东要重要得多,毛宁愿以空间换取时间,就像南京陷落后的蒋介石一样,他不愿看到国民党的抵抗力在无结果的阵地战中被摧毁。而王明则号召像保卫马德里那样保卫武汉,这可以动员民众。在这里,王明的统一战线概念与他对城市的偏爱自然就结合在一起了,因为只有国民党的合作或容忍,才能出现这样的动员。
同时王明在武汉有党的工作要做。他是新成立的统一战线工作部部长和长江局书记,两者都直接对中央委员会负责。此外,他至少还是中共驻国民参政会和国防最高委员会代表团名义上的领导人,这两个咨询机构都是国民政府于1938年初组建的,作为象征多党合作的大造舆论的机构。从这些不同的讲坛上,王明越过政府首脑发表爱国主义言论,这些言论对继续使城市舆论支持抗日有很大影响。王明的主调是爱国主义和全心全意致力抗战,而不是毛泽东的主张“保持并扩大我们已赢得的阵地”。
王明也从事独立于国民党的组织活动,特别在青年团体方面,而且他试图将各种爱国组织结成“保卫武汉委员会”。但在1938年8月,这个委员会被解散了,与它联系的群众组织也遭到同样命运,而中共在武汉的《新华日报》因提抗议而被停刊3天。由于蒋介石决定不以全力保卫武汉,也不允许进行独立的民众动员,王明企图在城市中保持一个半合法的、有组织的中共基地的努力慢慢地熄灭了。
受到了上述挫折,又离开了党中央,1938年王明的影响逐步下降。9月,共产国际表示支持毛泽东的领导。因此,10月到11月的六中全会标志着王声望大降,而毛的领袖地位已显著加强。然而,召开中央全会(扩大)而不是预期的七大——七大需选举新的中央委员会和政治局——表明毛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或者还不完全能够宣称对全党拥有最高权力。王明在一个时期内继续领导统战部和中国女子大学,并经常在党的报刊上发表文章。但他和他的观点已不再是对毛的“无产阶级领导”的重大威胁,而在1942年整风运动中最终使“洋学生”丧失影响还没有达到高潮。1940年后,很少再听到王明的声音。
① 中共派张国焘到陕西中部祭奠黄帝陵——译者。
① 格雷戈尔·本顿:《“第二次王明路线”(1935—1938年)》,《中国季刊》第61期(1975年3月),第77页。
② 同上。又见片冈铁哉:《中国的抗战与革命》。
① 《中国的抗战与革命:共产党与第二次统一战线》,第72页以下。
① 张国焘回忆,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懊丧地叹息道,“拿那么多军火 给蒋介石,为甚么不可以少分给我们一点”。张国焘:《我的回忆》第3册,第 418页。
② 《解放报》第36期(1938年4月29日),第1页,声明是在1938年3月11日 写的。
③ 《抗战的现状和任务》,载郭华伦:《中共史论》第3卷,第363页。
① 片冈铁哉:《中国的抗战与革命》,第75页。
组织机构与活动
中国共产党和它的主要部队——八路军和新四军——都在中日战争期间异乎寻常地扩大了。战争的头3年,在1940年以前,发展是非常快的。军队扩大了5倍,党员人数增长了20倍(见表16和17)。这些数字还不能说明全部事实,因为它们略去了正规军的辅助部队(民兵和自卫队),以及在党的影响下的成千上万积极分子、基层政治组织和群众团体。无庸讳言,如此仓促的发展带来了许多严重的问题,因为在快速发展中,素质、经验和训练常常被忽略了。
表16 战时中国共产党的扩张
来源:约翰·W.刘易斯:《共产党中国的领导》,第110页。
如表所示,党和军队在40年代初期都收缩了,这主要是日本人和国民党人都力图限制或摧毁共产党势力的结果。他们造成必需品的极端匮乏,迫使中共不得不巩固它的部队,强调质量胜于数量,并更有效地进行组织和动员。收缩和巩固时期一直持续到战争的最后一年。直到1944年中至1945年中的12个月,才是第二个发展时期。这三个时期(1937—1938年、1939—1943年和1944—1945年)是共产主义运动在中日战争期间的三个主要阶段。共产主义运动通过党、军、政的连锁机构发挥作用。三个系统各有自己的组织,并与另外两个系统紧密配合。而且,每个系统都向外和向下深入整个社会,试图建立这一运动最终可以依赖的基层组织和群众基础。最后,由于地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