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 [1088]
中日对抗有助于共和中国的学者转向西欧和美国。中国学生长途跋涉来到西方,需要更多的经费,因此选拔得更加仔细,具有更明确的义务,也更有可能完成学业。有一个估计数字是1854—1953年一个世纪内中国留美学生达21000人。50000446_0413_1②
然而,这些数字可能需要进一步推敲和分析,很明显,20世纪从西方回国的两万左右中国留学生是一个人数甚少但颇有能量的群体。他们在大约四亿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与旧政权的进士一样少。他们的前辈三年一次在北京考试,习惯地接受对皇帝——他名义上主持殿试——效忠的人身约束,而这些民国的学者们则觉得,他们的国外经验坚定了他们对中华民族的忠诚。这些新的“留学生”精英更加铭记宋代改革家范仲淹的格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③留学生涉足政府、工业、自由职业、艺术和教育等领域的比例尚不清楚,但显然他们都享有从旧习俗和现代革命得来的特殊地位。他们在广泛的人际关系网中发挥作用。那些选择从事建立高等教育制度的人坚持传统,认为学者并非仅仅是技术专家,他必须像政治家那样代表整个社会——亦官亦民——去思考。这种社会责任感有助于从欧美回来的新的领导者建立起来早期共和国的学术机构——一个20世纪的国家所需的学院、大学、图书馆、实验室和研究所。
他们是遴选出来的(或自我选拔出来的)少数在学术上达到了最高水平的人,然而他们的这种特殊地位并非完全是幸事。他们的国外经历——为了获得博士学位,通常需要几年时间——导致了这些自由化的知识分子陷入世界性不可避免的矛盾心理状态。①同所有在国外学习的人一样,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双重文化,既熟悉中国的精英文化,也熟悉外部世界的精英文化。他们作为学者的精英地位,加上熟悉异国方式,使他们与乡村中国愈加格格不入。他们建立了与西方人文学科传统的共同纽带,这一事实保证了新文化运动在教育方面不仅促进传播技术,而且它尖锐地引出了一些问题,即在事实上,也在(同等重要)中国的军政要人的眼中,如何使他们在外国受到的训练发挥作用,并切合中国的实际。正是这些要人被要求给予教育家们以不断的支持。②同时,有些学者感到他们的外国倾向有使他们脱离自己背景的危险,即一种游离于祖国社会的失落感,简言之,即精神上的颓废和情感上的疏远。双重文化的经历能搅乱一个人的个性。这一问题的程度有多深尚不清楚。它对于许多“五四”运动的一代人可能更为突出,他们事实上具有三重教育背景:中国的(传统的和早期现代的),日本的和欧美的。
因此,引进外国知识(技术方面的和价值观方面的)的任务无论在内还是在外都很复杂。在内,他是受过外国训练的教育家,必须设计出如何作出最大贡献的自我形象。同时,处于他的环境,他可能面对他应该如何作为的十分不同的期望。①现代教育的一个新特点是行政负担。住宿学校和不久出现的男女同校是一种新现象,有一种能诱发导致罢课和政治运动的学生舆论和组织的无限能量。共和国的新学生与教师一样关心民族命运并负有责任感。他们时常要求采取政治行动。教育精英们从事的活动从注表可略见一斑。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潜心追求纯学术。维持学校运转始终是个问题。
教育家作为一个群体迟早也会面临他们与政府当局的关系问题。持续了1200年的政府考试制度到1905年才被废除,受西方训练的教育家在它的阴影下劳动,他们继承了多少代以来困扰着中国旧学者的价值观和问题,同时他们又有在国外遇到的新的价值观和新模式。到30年代,他们成功地创造了较为自主的和多样化的高等教育体系,较少直接受到政府和官方正统观念的控制。然而这只是军阀混战年代既无中央政府也无正统观念的暂时情况。由于学者-政府的传统,中国的教育一直与政治纠缠在一起。高等教育过去一直是为统治阶层的,不是为平民百姓的。要使它从国家的正统观念解脱出来是不容易的。这就不难理解脱离政治的较为独立的教育形式的成长为什么时断时续,游移不定了。
此外,民国初年教育不仅得益于中央政权的软弱,也得益于帝国主义列强的多元化影响。外国人在华利益包括通过基督教教会院校以及设立自主的教育基金二者来扶植现代教育,二者都受治外法权保护。1912年至1949年中国的学术发展可以被看作世界范围的现代知识兴起的一部分,南北美洲人、俄国人、日本人和印度人或迟或早全转向西欧寻求启蒙。然而受过教育的中国精英们涉足国际世界的一个副作用是他们易遭排外者的攻击,被指责为受外国指挥。这些在外国受过教育的接受双重文化、能讲两种语言的精英所付出的代价是,在祖国有时感到或显得是陌生人,甚至像是受雇于外国的人。
归国留学生在中国和国外的经历所形成的心理上和知识上的压力,使他们一代中某些有政治头脑的一翼转向马克思主义。倾向于学术的一翼也需要新的信仰体系、新的指导原则。许多教育家强烈地信仰科学的功效。确实,19世纪90年代和新文化运动时期,“科学”的普遍真理在改革家的思想中曾占重要地位,这种真理成为中国赶上外部世界的法宝。中国的教育家寻求通过运用“科学方法”解救祖国,这种方法不仅存在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中,而且也存在于人文科学和中国历史研究之中。对某些人来说,它是几乎具有宗教色彩的信条。一位教育家王风喈教授,表达了20年代颇为流行的态度,声称:
旧的教育体系和旧的民族习惯被破坏了,新的教育——根据科学的教育——已经开始……我们必须知道教育制度不能通过模仿得来,必须从思考与实践中得来。西洋教育不能整个的搬到中国来;必须斟酌中国国情,作出适当的选择。所以我的结论是,新的教育必须以科学为指导,理论要有科学的依据和证明,实践要遵循科学的方法,结果要有科学的统计。①
民国初年作为教育现代化基础的主要命题是:随着帝制的崩溃,旧秩序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作用;中国必须着手建立自己的新的教育制度;以及——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科学”和“科学方法”将证明是新制度得以建立的最坚固的基础。②
大学:机构的建立
让男女青年进入由系里职员管理的公共宿舍,不亚于工业中出现工厂制度。同样,这在中国漫长的教育史中不乏先例,虽然其联贯性还缺乏研究。那些建立高等教育的人常常有意识地要模仿外国模式。然而选择哪种模式恐怕要受制于外国模式能否与中国的传统或需要共鸣。遗憾的是,传记材料虽很丰富,但校史却至今不多。下面我们将先看北京大学,然后是私立学校、技术学校和教会学校,最后是外国基金所起的作用。
北京大学:1912年新共和国从退位的清王朝继承的事物中,有一座规模小而且颇不稳定的称为京师大学堂的机构。京师大学堂诞生于1898年的改良运动,它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现代化的日本模式,试图满足创办者们所察觉的中国的迫切需要:让清朝的某些学者-官吏进修,使他们对现代世界的事务和状况有适当的了解。在1898年慈禧政变中,京师大学堂得以幸免。1902年这所学堂经改组增加了师资培训部,同时合并了同文馆,并在原有的课程中又增加了基础科学和五门外语。①
20世纪初,北京大学的学生主要是官吏,授以极为有限的现代课程,但在辛亥革命前,对他们的成就评价极低。②学生质量参差不齐。有些人的思想仍牢固地扎根在旧式文官考试制度中,他们把在新学堂的学历当作通向另一种资格的台阶,从而使学堂以颓废闻名。另一些人则在观点上较为进步和大胆,虽在轻薄和放荡的环境里,他们真正关心当前的问题,并在校园内展开生动活泼的讨论。③然而政府这一层次仍缺乏一致的高等教育政策,因此在建立教育体系的各级相应机构方面没取得进展。
1912年蔡元培被任命为教育总长后,他召开了全国临时教育会议,作为“国家教育改革的起点”。各省代表于7月在北京开会,制定了新的政策和相应的法规。①他们得出结论,中国教育有三个方面的问题有待解决:需将它建成一个完整的系统,扩展到全国各个角落,以及提高到现代水平。高等教育第一次成为完整的国家体制的一部分(至少在纸上)。
在以后的20年内,在中国普遍出现了一批国立、省立和原来私立的各种学院和大学,目标各不相同。然而,这些学校呈现的经历显示它们具有某些共同的特点。一般认为高等教育构成了国家建设这一重大任务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为它是未来领导者的训练基地;同时,那些积极参加发展高等教育的人都是年富力强的知识分子,他们曾在晚清现代学校读过书,并曾与政治运动有联系。作为一个整体,他们一般都出身于书香门第。许多人为共和革命工作过。他们开始相互视为不仅是昔日的同窗,而且是追求民族目标的同志。因此,没有人反对1912年正式发布的管理院校的《大学令》中的第一款:“大学以教授高深学术,养成硕学闳材,应国家需要为宗旨。”②
1912年的大学令规定,大学里的高等教育由文学院和理学院实施,另设商、法、医、农、工等职业学科。一个机构要取得大学资格,必须有文、理两学院,或文学院和法学院和/或商学院,或理学院和/或医学院、农学院或工学院。京师大学堂在严复任校长时改名国立北京大学,从1912年至1916年底是教育部直属的唯一的国立大学。①
处于新的地位的国立北京大学——简称北大——并非一帆风顺。事实上,五年间学潮迭起,校长频繁更换,而校园生活普遍不安定。所有这些反映了整个国家政治环境的不稳定。②蔡元培就任校长是北大的转折点。蔡身为清末进士和翰林院编修,出于坚定的信念,在20世纪初与革命党人共命运,由于他学贯中西,并坚定地献身于自由化的理想,他受到广泛的尊敬。1916年末蔡元培应召从法国辍学回国,1917年1月就职。在50岁时,他得以实施早年在欧洲学习和参加革命活动时期即已设想的蓝图。③
蔡元培上任伊始,就得到教育总长范源濂——蔡元培的老友和革命同志——的支持,精力充沛地改造北大,此外当时大学校长有相当大的行政权。④他首先提高教学人员的质量,聘请教师只根据学术能力,不论其政治观点或学术倾向;结果许多蔡元培时代的青年教师在以后若干年内成为学术和职业圈内的知名人士,同时他们也提高了北大的学术水平。
蔡元培其次处理的问题是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