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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剑-金庸 [17]

By Root 9485 0
  ★D★O★S★P★Y★
  袁承志艺成下山,所闻所见,俱觉新奇。一路行来,见百姓人人衣服褴褛,饿得面黄肌瘦。行出百余里,见数十名百姓在山间挖掘树根而食。他身边有师父留下的银两,却也无处可买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鸟兽为食。又行数十里,见倒毙的饥民不绝于途,甚感凄恻。
  行了数日,将到山西境内,见饥民煮了饿死的死尸来吃,他不敢多看,疾行而过。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只见饥民大集,齐声高唱,唱的是: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家都欢悦。
  一名军官带了十多名兵卒,大声吆喝:“你们唱这等造反的妖歌,不怕杀头吗?”挥动鞭子,向众百姓乱打。
  众饥民叫道:“闯王不来,大家都是饿死,我们正是要造反!”一拥而上,抓住了官兵,又打又咬,登时将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
  袁承志见了这等情景,心想:“无怪闯王声势日盛。百姓饥不得食,也只好杀官造反了。”向一名饥民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闯王在哪里,我想前去相投。”那饥民说道:“听说闯王大军眼下在襄陵、闻喜一带,就要过来。我们大伙也要去投军。”袁承志又问:“刚才听得大家唱的歌儿甚好,还有没有?”那饥民道:“还有好多。那都是闯王属下的李公子所作。”又唱了几首,歌意都是劝人杀官造反,迎接闯王。
  袁承志沿途打听,在黄河边上遇到了小部闯军。带兵的首领听说是来找闯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军中。
  闯王听得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来,虽在军务倥偬之际,仍亲自接见。袁承志见他气度威猛,神色和蔼,甚是敬佩。闯王说他师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语中对这年青爱徒颇为奖许,是以闯王对他甚加器重,言下颇有招揽之意。
  袁承志听得师父不在,登时忽忽不乐,再问起崔秋山,则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苏杭一带筹措军饷去了。袁承志说要去寻师,禀明师父之后,再来效力。闯王也不勉强,命制将军李岩接待,又送了一百两银子作路费。袁承志谢过受了。
  那李岩虽是闯军中带兵的将官,但身穿书生服色,谈吐儒雅。原来他是前兵部尚书李精白之子,本是举人,因赈济灾民,得罪了县官和富室,被诬陷入狱。有一位女侠仰慕他为人,率领灾民攻破牢狱,救他出来。那女侠爱穿红衣,众人叫她红娘子。李岩实逼处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红娘子结成夫妇,投入闯王军中,献议均田免赋,善待百姓。闯王言听计从,极为重用。闯军本为饥民、叛兵及失业驿卒所聚,造反不过为求一饱,原无大志,所到之处,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东西流窜,时胜时败,难成气候。自得李岩归附,李自成整顿军纪,严禁滥杀奸淫,登时军势大振。
  李岩治军严整,又编了许多歌儿,令人教小儿传唱,四处流播。百姓正自饥不得食,官府又来拷打逼粮催饷,听说“闯王来时不纳粮”,自是人人拥戴。因此闯军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
  李岩对袁崇焕向来敬仰,听说袁督师的公子到来,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请夫人红娘子出见。红娘子英风爽朗,豪迈不让须眉。三人言谈投机。袁承志除武功之外,见识甚浅。李岩熟识古今史事、天下兴亡之理,跟他纵谈天下大势,袁承志听了有如茅塞顿开,对李岩甚为钦佩。两人意气相投,于是相互八拜,结成了义兄弟。袁承志在李岩营中留了三日,直至闯军要拔营北上,这才依依作别。
  袁承志初出茅庐,对李岩的风仪为人,暗生模仿之心,便去买了书生衣巾,学着也作书生打扮。他不知师父在江南何处,只有径向南行,随遇而安。
  江南地方富庶,虽然官吏一般的贪污虐民,但众百姓尚堪温饱。比之秦晋饥民的苦况,却是如在天堂了。
  这日来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码头去搭船东行。见江边停了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上饶一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买卖商货的,袁承志便求附载。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和包船的富商龙德邻商量。龙德邻见他是个儒生,也就允了。
  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个方便,多搭我一人。”
  袁承志听这人声音清脆悦耳,抬头看时,不禁一呆,见是一个面貌俊秀的美貌少年。这人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缎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皮色白腻,一张脸白里透红,说得上是雪白粉嫩。龙德邻见这少年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来。
  那青衫少年踏步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身形瘦弱,不过百斤上下,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重物压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大,怎会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后,船就开了。
  那青衫少年走进中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礼,自称姓温名青,因得知母亲患病,是以赶着回去探望。他见了龙德邻不以为意,一双秀目,却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广东,从小在陕西居住,江南还是生平第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访个朋友。”
  正说到这里,忽然两艘小船运橹如飞,从座船两旁抢了过去。温青眼盯小船,直望着两船转了个弯,为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
  中饭时分,龙德邻好客,邀请两人同吃。袁承志量大,一餐要吃三大碗,鸡鱼蔬菜都吃了不少,温青却只吃一碗,甚是秀气文雅。
  刚吃过饭,水声响动,又是两艘小船抢过船旁。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望着大船狠狠瞪了几眼。温青秀眉微竖,满脸怒色。袁承志心感奇怪:“他为什么见了这两艘小船生气?”温青似乎察觉到了,微微一笑,脸色登转柔和。接过船伙泡上来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似嫌茶叶粗涩,皱了眉头,把茶杯放在桌上。
  到了傍晚,船在一个市镇边停泊了。袁承志想上岸游览,龙德邻不肯远离货物,邀温青时,他嘴唇一扁,神态轻蔑,说道:“这种荒野地方,有什么可玩的?”似是讥他没见过世面。袁承志觉这少年骄气迫人,却也不以为忤。他见江南山温水软,景色秀丽,与华山的雄奇险峻全然不同,一路上从不肯错过了游览的机缘。上岸四下闲逛,买了几斤桔子回船,想请龙德邻和温青吃时,见两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寝。
  睡到中夜,睡梦中忽听远处隐隐有唿哨之声。袁承志登时醒转,想起师父所说江湖上的种种变故情状,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
  不久橹声急响,下游有船上来。只见温青突然坐起,原来他并未脱衣,又见他从被窝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长剑,跃到船头。
  袁承志一惊,揣测:“莫非他是水盗派来卧底的,要打劫这姓龙的商人?”师父离山之时,曾说世间方乱,道路不靖,带着长剑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师父之嘱,随身只带一柄匕首,那柄平日习练剑法的长剑留在华山。当下一摸身边匕首,坐起身来。
  只听得对面小船摇近,船头上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姓温的,你讲不讲江湖义气?”温青叱道:“讲又怎样,不讲又怎样?”那人叫道:“我们辛辛苦苦从九江一路跟踪下来,你倒好,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
  这时龙德邻也已惊醒,探头张望,见四艘小船上火把点得晃亮,船头上站满了人,个个手执兵刃,登时吓得不住发抖。袁承志已听出其间过节,安慰他道:“莫怕,没你的事!”龙德邻道:“他……他们不是来抢我货物……货物的强人么?”
  温青喝道:“天下的财天下人发得,难道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二千两金子拿出来,大家平分了。咱们双方各得一千两,就算便宜你。”温青叫道:“呸,你想么?”小船上两名大汉怒道:“沙大哥,何必跟这横蛮的东西多费口舌!他不要一千两金子,那就一个子儿也不给他。”手执兵刃,向大船上纵来。
  龙德邻听他们喝骂,本已全身发抖,这时见小船上两人跳将过来,更是魂飞魄散,大声道:“袁……袁相公,强人……强人来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别怕。”
  只见温青身子稍偏,左足飞起,扑通一声,将左边一人踢下了江去,跟着右手长剑斩落,来人举刀挡架,哪知他长剑忽地斜转,避过刀锋,顺势削落,喀嚓一声,那人连肩带刀,都给削了下来,跌在船头,晕了过去。温青冷笑一声,叫道:“沙老大,别让这些脓包来现世啦。”对面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去抬老李回来。”小船上两人空手纵将过来,温青只是冷笑,并不理会,让两人将右膀被削之人抬了回去。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湿淋淋地爬上小船。
  沙老大叫道:“我们游龙帮跟你棋仙派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当家的冲着你五祖面子,不来跟你为难,可别当我们是好惹的。”
  袁承志听他提到棋仙派,心中一凛:“那天到华山来的张春九,不是自称棋仙派么?这姓温的跟他是一派,只怕也是个邪恶之徒。”
  温青道:“你别向我卖好,打不过,想软求么?”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规矩办事?”温青冷笑道:“我爱怎么就怎么,偏有这许多废话?”沙老大道:“咱们话说在先,我们游龙帮已尽到了礼数,跟你好说好话,只盼双方不伤和气。你五祖可不能再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听他口气,似乎对温青的一个什么五祖很是忌惮。温青笑道:“凭你这点玩意儿,就能欺得了我么?”
  袁承志听双方越说越僵,知道定要动手。从两边言语中听来,似是游龙帮想劫一批黄金,却给温青中间杀出来夹手夺了去,游龙帮不服气,赶上来要分一半赃。温青上船时身子如此沉重,想来包裹中就藏着这二千两黄金了。心想两边都非正人,自己装作不会武功,只袖手旁观便是。
  沙老大大声呼喝,手握一柄泼风大环刀,跃上船来,十多名大汉跟着纷纷跃过,站在他身后。沙老大一抱拳,说道:“你棋仙派武功号称独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领教阁下高招!”温青哼了一声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还是你们大伙儿齐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还有什么朋友请他出来做个见证,别让江湖上朋友说姓沙的不要脸。”他掉头对着舱口,说道:“叫舱里的朋友出来吧!”两名大汉走进舱去,对袁承志和龙德邻道:“我们大哥要你们出去。”
  龙德邻全身发抖,不敢做声。袁承志道:“他们要打架,只不过叫咱们做个见证,没什么要紧。出去吧。”拉着他手,走上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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