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 [154]
毛泽东二十来岁以前的政治观点,只能从当代零碎的资料、他自己的回忆录,以及多年以后别人的回忆录中看到。①他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于我们的视野,是大约23岁时写了一篇文章,刊登在1917年4月出版的一期《新青年》上。
虽然毛泽东的这第一篇文章,是在他受到任何显着的马克思主义影响之前很久写的,但是,这篇文章展示许多后来可以见到的他的人性品质和思想线索。贯穿全篇文章的最大忧虑,也可以说是耿耿于怀的思想,就是忧虑中国会亡国。亡国,这个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普遍为中国人谈论的话题,在这篇文章的劈头几句被有力地提出来:
国力苶弱。武风不振。民族之体育,日趋轻细。此甚可忧之现象也。……长是不改,弱且加甚。……体不坚实,则见兵而畏之,何有于命中?何有于致远①?
这样,毛泽东一笔便说出了贯穿他后来整个生涯的思想和行动的两大主旋律:爱国和尚武。但是,如果他显然在这篇文章中心怀那种可以笼统叫做爱国目标的思想,那么这个时期他的爱国思想是保守的还是革命的呢?显然,检验的标准,是他是否认为富强的目的以任何方式与国家富强的先决条件即社会文化的革命连结在一起。其实,这篇文章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关心中国命运,但对改良,更不用说革命几乎完全不感兴趣的毛泽东。
这篇文章所包含的二十余处经典引文或明显提及古典着作特定段落之处中,有12处属于儒家经典;一处属于儒家实在论者荀子,他是法家的先驱;两处属于宋代理学家、儒家经典集注家朱熹;一处属于晚明批判朱熹的思想家颜元。也有三处属于毛泽东喜爱的道家经典《庄子》。毛泽东在这个时期的知识范围显然很广,因为他顺便提到各代一些较小的着作家的不为人知的生平细节。(格外值得注意的是,涉及儒家经典的12处中,竟有11处涉及《四书》的基本核心。)
然而,虽然没有明显地涉及社会变革,甚至也没有任何必要的示意,但是,这篇文章包含许多源自中国和西方的近代非遵奉传统者的思想痕迹。首先,如上引文章劈头几句所表达的,强调武风的价值,然后总结又说“夫体育之主旨,武勇也”。①为证明这一见解是正确的,毛泽东举出许多古代英雄豪杰的实例,并引用颜元的话,颜元曾指摘朱熹“重文轻武”,以致造成违反孔子教导的有害传统。②大约在他为《新青年》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毛泽东在1919年写的一封信,明显地勾勒出了当时毛泽东思想从中发展出来的双重来源:
古称三达德、智、仁与勇并举,今之教育学者,以为可配德智体之三者,诚以德智所寄,不外于身,智仁体也,非勇无以为用。③
这样,毛泽东一开始不仅强调体,即物质实体的极重要意义,而且赞扬古代的勇。当然,毛泽东主要不是从书本导出他思想中的这种倾向。和20世纪初期的其他许多中国人一样,毛泽东发展他的思想是对当时与明末相似的环境作出的反应,那时由于军事积弱,中华民族的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受到了威胁。
如果尚武是毛泽东思想中保持不变的一个特点,那么,这篇1917年发表的文章还有一个基本主题,而且是更明确地显示现代影响的主题,就是自觉和自动的重要性。毛泽东在这篇文章的第一段有力地提出这一点:“坚实在于锻炼,锻炼在于自觉……欲图体育之有效,非动其主观促其对于体育之自觉不可。”①
自然,这种有效行为的关键首先在于思想的根源,部分地在于儒家传统。但是,像这些段落的主要启示无疑来自折衷主义的,然而却基本上是西方化的思想,这些思想是毛泽东从阅读《新青年》和听他的伦理学教师和未来岳父杨昌济的课吸收来的。
杨昌济不但是康德和塞缪尔·斯迈尔斯的信徒,而且是朱熹的信徒。他教伦理学,他对自己的伦理学有强烈的信仰,努力鼓励学生立志做有益于社会的正大光明的人。②为此,杨昌济自编一部修身讲义,书名为《论语类钞》,从《论语》引出若干有意义的章句,借孔门的话来申述他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该书第一篇就是“立志”,其中说,“有不可夺之志,则无不成矣”。③
和杨昌济一样,毛泽东特别强调意志的作用。他在1917年发表的那篇文章中写道:“足以强意志,体育之大效,盖尤在此矣……意志也者固人生事业之先驱也。”①这样相信意志和主观力量的重要作用,是毛泽东人生观中的一个核心的和特有的要素。毛泽东在他1917年3月《给宫崎滔天的信》中,邀请宫崎在第一师范学校黄兴纪念会上讲话,他自称“颇立志气”。②
但与此同时,毛泽东以真正中国人的方式,认为要得真志,非先领会哲学伦理学和得到启发不可。毛泽东在1917年8月23日的一封信中写道:“真能欲立志,不能如是容易,必先研究哲学伦理学,从其所得真理,奉以为己身言动之准,立之为前途之鹄”。然而,这不只是主观态度问题,需要行动和献身:
再择其合于此鹄之事,尽力为之,以达到之,方始谓之有志也。如此之志,方为真志,而非盲从之志。……只可谓之有求善之倾向,或求真求美之倾向,不过一种冲动耳,非真正之志也。……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无志……。③
以下的事实提供了毛泽东当时总的政治立场的若干观念:他说,今之有治天下之法的人,只有袁世凯、孙文、康有为三人。其中独康有为似略有本源,而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实在何处,徒为华言炫听。毛泽东在信中写道,“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他像在《新青年》发表的那篇文章那样,用曾国藩谥号。④
尽管如此,1917年的毛泽东思想的模式决不是纯粹传统的。毛泽东所要实现的目标,自然是中国的富强和振兴。他在信中写道,天下亦大矣,社会之组织极复杂,民智淤塞。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动其心者,当是有大本大源。今日变法,便从枝节入手,如议会、宪法、总统、内阁、军事、实业、教育,一切皆枝节也。枝节亦不可少,惟此等枝节,必要本源,本源未得,则此等枝节为赘疣。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天下之生民,各为宇宙之一体。毛泽东接着写道:
今若以大本大源为号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动者乎?天下之心皆动,天下之事,有不能为之者乎?天下之事可为,国容有不富强幸福者乎?
毛泽东认为,宜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根本上改变全国之思想。他写道,中国的思想太旧,道德太坏。思想主人之心,道德范人之行,二者必须加以变换。①
虽然毛泽东把中国古老僵硬的思想模式看作是阻止进步的障碍,但是,他不主张把全盘西化作为补救之道。针对杨怀中所说的“日本某君”认为东方思想均不“切于实际生活”的说法,毛泽东认为,“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尽是,几多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②
然而,说过这一点之后,毛泽东开始进行显非墨守传统的论述,认为在观念和道德基础上统一思想的活动中,与君子相比,小人更具有重要性。君子确有高尚之智德,但君子只能在小人所确定的政治制度和经济活动的基础上生存,小人累君子。这样,君子当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但当教育和改造小人,以臻大同之鹄。当时,毛泽东已主张组织采古讲学与今学校二者之长的私塾,而且主张出洋求学。①
关于在毛泽东后来的思想中也起很大作用的实践主题,毛泽东在1917年的那篇文章中提到古人言卫生之术者亦不少时说,“盖此事不重言谈,重在实行。”②毛泽东之强调理论和实践的结合,往往被人归因于王阳明,但这只是推测;在任何有名的毛泽东着作中,一点也没有提到王阳明。总之,与五四时期毛泽东思想的发展更有关系的,是毛泽东在1917-1918年所吸收的西方化思想。
毛泽东在长沙第一师范学校读书的最后两年,思想发展很快。在那个时候表现出来的一个重要的思想要素,也许是明显和强烈的个人主义。例如,毛泽东在对德国新康德派学者泡尔生所着的《伦理学原理》一书的批语中写道:
人类之目的在实现自我而已。实现自我者,即充分发达吾身体及精神之能力至于最高之谓。……凡有压抑个人,违背个性者罪莫大焉。故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而与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③
和当时年长的和较知名的知识分子如陈独秀、李大钊或鲁迅一样,毛泽东已经利用个人有无上之价值,有百般之价值的观念作为冲破古老的文化和社会的罗网的武器。他决非不知道实现个人所必需的社会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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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且团体者仍个人,乃大个人也。人一身乃集许多小个体而成,社会乃集许多个人而成,国家乃集许多社会而成。在个人和国家即国民的这种复杂关系中,毛泽东强调先有个人而后有国民。他说,泡尔生强调个人由国民而发生,是因泡尔生住于国家主义弥固之德国。①
的确,处理对立的关系的辩证法,从这个时候起是毛泽东思想的表征之一。毛泽东在某种意义上作为同一来对待的对偶中,有观念即实在,有限即无限,高即卑,阳即阴,以及20年后被苏联哲学家批判的生即死和男即女。毛泽东把人看作是物质和精神的统一,把道德看作是由良心和欲望的相互作用产生的。(毛泽东说,或人之说必以道德律为出于神之命令而以能实行而不唾弃,此奴之心理也)。而且,由于物质不灭,人和社会也不灭,虽然人和社会经常通过改良和革命而改变和振兴。因此,正如他所说的,他不再忧虑中国将亡;中国将通过改建政体和变化民质而生存下去。人类之有进步,有革命,有改过之精神,则全为依靠新知之指导而活动者也。有一种之知识,而建为一种之信仰,即建为一种信仰,即发为一种之行为。他写道。“知也,信也,行也,为吾人精神活动之三步骤”。活动之所凭借只能在于“国家社会种种之组织”。②
于是,毛泽东强烈地重申他在1917年4月发表的《体育之研究》一文中强调实践的观点,而且着重提出组织起来进行改良的重要性。这两点是毛泽东在1919年7月和8月发表的题为《民众的大联合》的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章的中心内容。
毛泽东这篇在1919年发表的文章①的最令人惊异的,无疑是他把马克思和克鲁泡特金作比较的段落:
联合以后的行的行动,有一派很激烈的,就用“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同他们(按指贵族资本家)拚命的倒担,这一派的首领,是一个生在德国的叫做马克思。一派较马温和的,不想急于见效,先从平民的了解入手。人人要有互助的道德,和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