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 [146]
开始时表明学生要求和平解决国共冲突的运动,就这样很快发展成了一场向国民党政府当局挑战的运动。在这方面,最重要的并不是学生逃身到共产党方面,因为逃过去的学生看来在数量上相对很少。更为重要的,是政府试图镇压抗议活动所引起的广泛憎恨。这可能不会使学生转变成共产党人或共产党的同情者。但是,它确实加强了学生对政府的反对,使学生更加不愿支持政府对中共的战争。
老一代知识分子清楚地表达了他们支持学生要求的道理,他们持续不变地批评这场战争及其加于民族的灾难。就像大多数外国观察家一样,他们以为这场战争很可能是遥遥无期地继续下去,因为任何一方都不能打败另一方--这是直到1948年年中以前的一种普遍看法。战争的代价包括通货膨胀,它使城市经济完全陷于混乱,使农村地区进一步陷于贫困。除了印发纸币以外,政府财政还依赖一种土地税,即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强制收购粮食和征借粮食。这些强征索取,连同维持地方所需的附加的征购征用,与征兵有关的种种弊端,以及当地纪律废弛、军饷不足的军队所造成的种种破坏,在很多地区都成了农民不堪忍受的重负。战时的许多征派,都意味着增加地方官贪污受贿的机会,而通货膨胀又加强了这种动机。在形容农村的状况时,“吸血鬼”这个词被用来指乡、镇、保、甲的地方官,是生活在城市的作者喜用的称呼。乡、镇、保、甲构成了基层行政单位,评论家认为,战争实际上在基层正在制造最有利于中共不断发展的条件。
政府在争取公众支持其反对中共的战争方面所遭到的失败,还很明显地表现在人们普遍倾向于谴责政府从事战争,而较少谴责中共。这一点在那时就为世所公认,而且有很多解释的理由。首先,政府作为中国合法的统治者,唯有它有权改革自身和结束战争。因此,国统区的反战请愿者们便把努力的目标朝向政府,希望迫使政府就此采取行动。其次,在1945-1946年的和谈期间,共产党人在赢得舆论的对比方面,已获得成功。人们普遍相信,共产党人是诚心诚意的,例如在1946年1月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上,当时他们为了避免全面战争,同意作出几项妥协。而当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在数星期后单方面撕毁了几项政协协定时,政府便在这场较量中失去了信任。使这一印象增强的,是1946年2月10日对重庆较场口大会的破坏,这次大会是为庆祝政治协商会议的顺利结束而召开的。在这一事件的几天之后,重庆中共报纸的办事处遭到袭击。人们普遍认为,这两次事件都是国民党内反对政协协定的分子雇用的暴徒所为。①
最后,人们把反战情绪主要指向政府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种普遍的假设,即中共的力量由于国民党的短处而正在扩大。政府应对在掌权的20年期间没能克服自己的缺点负责。钱端升教授在分析国民党的黩武主义与中共的武装对抗之间的关系时,对于这一论点提出了政治上的看法。他追溯了国民党内支持孙逸仙与军阀结盟的军人势力。当时那种基于利害关系的联合,很快就发展成了一股国民党内不易被清除的力量。国民党在1924年改组时,曾试图切断自己与军阀的联系,但它又在黄埔军校继续发展自己的军人体制。北伐战争后的20年代末期,国民党发展阶段的军政时期本该结束;但事实上由孙逸仙提出的训政时期一点也没有开始。蒋介石这个军事首领还接管了政治领导权。蒋接着便开始与共产党人作战,这使军人的控制依然是必要的。此后,中共不断发展力量,蒋介石在国民党政府内的权力不断扩大,这两者之间的一种相互加强的关系发展了。蒋的黄埔系军人构成了国民党内军事集团的核心。他们由于接近蒋以及对军队的控制,成了国民党内和政府内最重要的部分。钱端升断定,一旦一个军事派系取得了政治权力,政治上的反对党派除了求助于武器外,别无他途。因此,国民党内和政府内军人占统治地位,是造成这场内战的终极原因。他提出要求,把军人从政治中清除出去,将其置于一个清一色的文官政府的控制之下,他的要求表达了一种共同的看法。①
经济学家伍启元教授甚至更强烈地断言,政府对这场战争负有责任。他的大多数同事倾向于把通货膨胀视为战争的结果,而伍教授的看法则不同,他把战争视为政府经济政策的结果。这些政策导致了经济的逐步恶化和财富分配的不均。中等收入的群体,“不包括贪官污吏之流”,都已看到他们的收入受到了通货膨胀的侵蚀。与此同时,农民正在遭受种种压迫,包括“由士兵、土匪、征粮、征兵和自然灾害造成的各种劫掠”。伍教授问道:“由于社会就是如此状况,不管有没有中国共产党,能没有一场内战吗?”②但是《观察》的社长储安平则在评1947年美国前外交官威廉·蒲立特关于向国民党政府提供更多美援的报告时,最引人注目地表明了公众的看法:
蒲立特先生之所以主张援助这个政府,就因为这个政府是反苏、反共的。……蒲立特先生有没有想到,共产党究竟是在怎样一个情形之下才提高到了今日所占有的地位的,根据本文作者个人的看法,国民党的腐败统治是造成共产党发展到今天这样庞大势力的一个主要原因。……假如二十年来的统治,不是如此腐败无能,何以致使人民觉得前途茫茫,转而寄托其希望于共产党?①
老一代人像学生那样,看来并不欢迎一个由共产党所控制的政府。例如储安平期望1946年英国工党取胜能证明,即使不走莫斯科的道路,也有可能实现社会主义和民主。对于中共,他所担心的是那种看来要接受的政治生活。他对中共是否真的不反对民主,以及共产主义者与法西斯主义者在这方面是否有很大的不同表示怀疑。关于中共在对付个人,对待审查制度,对待知识和政治自由以及对待文学艺术方面的态度,他和他的同事都表示了某些保留意见。这些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认为,如果说国民党的工作在所有这些方面缺点不少,那么毫无疑问中共就更差。②没有任何人愿意去争辩,中国共产党最终的目的决不是实现共产主义。但是他们不认为中共能够通过武力去实现它。
军事上明显的僵局因此被认为为双方妥协,也为两党在其中能够相互监督的联合政府提供了基础。这个目标,马歇尔将军在1946年感到无望时就已经放弃,而中国的那些既非共产党又非国民党的知识分子,却在其后两年多的时间里仍希望它能以某种方式实现。对于国民党政府来说,其最终的结果是,连它自己选区里的主要团体都拒绝支持它与中共的斗争。在没有使战争似乎值得的改革的情况下,国民党领导人已经无法逆转公众的结论,即他们正在牺牲整个国家的利益,以便他们自己继续掌权。即使如此,绝大多数始终不渝地大声疾呼赞成和平和政治改革的学生和知识分子,实际上并没有抛弃政府,直到其命运在战场上被决定时为止。
①储安平:《中国的政局》,《观察》,1947年3月8日,第3页。
①王健民:《中国共产党史稿》第3卷,第544页。
②《和平日报》,上海,1946年11月13日。
①乔治·H.克尔:《被出卖的台湾》,各处。
①《中美日报》,上海,1945年11月20日;又《时事新报》,重庆,1945年9月12日;《中央日报》,重庆,1945年9月12日;《大公报》,重庆,1945年9月11日。
①《密勒氏评论报:每月报道》,1947年1月31日,第13页。
②事例见刘长胜等:《中国共产党与上海工人:上海工人运动历史研究资料之二》,各处。
①《新闻报》,1946年6月12日;《时事新报》,1946年6月14日;《大公报》,1946年6月19日;《文汇报》,1946年7月9日。四报均在上海出版。
①张嘉璈:《恶性通货膨胀:中国的经验,1939-1950年》,第72-73、350-352页。
①《大公报》,上海;《中华时报》,上海,1948年11月2日。张嘉璈:《恶性通货膨胀:中国的经验,1939-1950年》,第357-360;易劳逸:《失败的根源》,第172-202页。
②《大公报》,上海;1946年8月30日;张嘉璈:《恶性通货膨胀:中国的经验》,第63-65页;周舜莘:《中国的通货膨胀,1937-1949年》,第244页。
①国民党CC系头领陈立夫在同鲍大可谈话时发表了这种看法(鲍大可:《共产党接管前夕之中国》,第50页)。
①关于较场口事件由谁负责的一般为人所接受的看法,见约翰F·梅尔比:《天命》,第88-89页。关于国民党右派对较场口事件的说法,见中国劳工运动史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劳工运动史》第4卷,第1585-1587页。
①钱端升:《军人跋扈的中国政府》,香港《时代批评》,1947年6月16日,第2-3页。关于后来基于同样假设的学术论述,见齐锡生:《战争中的国民党中国:军事失败和政治崩溃,1937-1945年》。
②伍启元:《从经济观点论内战问题》,《观察》,1946年9月7日,第3-4页。
①储安平:《评蒲立特的偏私的不健康的访华报告》,《观察》,1947年10月25日,第5页。
②储安平:《中国的政局》,第6页;张东荪:《追述我们努力建立“联合政府的用意》,《观察》,1947年4月5日,第7页;周锺岐:《论革命》,《观察》1947年1月25日,第10页;余才友:《论今天的学生》,《观察》,1948年4月24日,第18页。
共产党力量的壮大
共产党力量的壮大
城市中国人向中共的政治授权因而意义是含糊的,不是直截了当地授予的,而是作为对国民党的不信任投票反映出来的。无论如何,见多识广的城市公众都明白,中共日益增长的权力的真正源泉,在于其农村的社会和经济政策。尤其是土地改革,经常被引用来作为中共在农村的力量的基础,它使中共能在那里“扎根”,而政府对于这种挑战完全束手无策。
但是,与共产党人自己的宣传在很大程度上引起的流行说法相反,他们对农民的吸引力并不只是以租佃收益为基础。抗日战争期间,他们放弃了土地改革,明显地赞成更有节制的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