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 [106]
要实现这种充满自信的梦想,既依赖于中国人实现他们作为主要世界强国所提出的主张的能力,也依赖于其他国家接受这种观念的愿望。1943年11月开罗会议前,蒋介石个人从未被邀与美国或英国领导人会晤。丘吉尔从不掩饰对把中国作为一个世界强国的观点的轻蔑。确实,在珍珠港事件前,他曾极力推动英中合作的思想,并一贯相信中国牵制日军的战略重要性。但他并不欢迎在战后世界联盟中中国成为一名显要成员的可能性。1943年3月罗斯福会见外交大臣安东尼·艾登时坚持“在解决世界问题时,需要把中国和其他世界强国联合在一起”,丘吉尔立即反驳,“说中国是一个与英、美或苏联平等的世界强国是非常错误的”。他否决了外交部的下列声明:“在解决我们将面临的广泛的世界重建问题时……我们把中国视为将作出最大贡献的四个领导强国之一。”战后中国作为主要强国之一的地位将给它在世界各种事务中发言权。但丘吉尔写道:
中国将对欧洲事务有“礼仪性以外”的发言权,或者为了欧洲的目的中国应被列在法国或波兰或取代奥匈帝国的任何国家之上,甚至在最小但古老、历史悠久和光荣的国家,像荷兰、比利时、希腊和南斯拉夫之上--这种想法只能说不予考虑。①
尽管英国当局持这种否定的观点,但它还是和美国一道于1943年初同国民政府签署了新条约,正式地废除了在中国的治外法权。这是针对日本有关英美帝国主义宣传的一个象征性姿态,但同时也是支持中国主权的一个重要步骤。更为重要的是,丘吉尔同意了美国关于10月份在莫斯科召开四国外长会议的提议。在美国看来,这次会议是保证四强联合行动的开端,“为缔造并维持和平与安全,确保战争彻底进行的联合行动,将继续下去”。②这一思想是战时美国观念的产物,上面引用的罗斯福的话最恰当地阐明了这种思想,因为美国官员理所当然地认为,中国迟早会发展成一个现代的工业化的军事强国,与19世纪中叶以后日本的成长相匹敌。日本已开始成为国际社会中可信赖的一员,后来背离了。这种情况绝不应允许在中国重演。与中国保持合作的最好保证是开始让中国更充分地与其他强国联系起来,使它不致于自行其是。尽管这种想法给大部分英国官员的印象是美国的浪漫主义,但美国成功地召开了莫斯科会议,美、英、苏、中四国外长签署了一份保证战后继续合作的宣言。此后两个月内,罗斯福、丘吉尔和蒋介石在开罗会晤,这确实是三位领导人战时合作的高潮。尽管第四位领导人斯大林未到开罗,因为他对参加对日交战国的首脑会议犹豫不决,但开罗会议刚结束,斯大林就与罗斯福和丘吉尔在德黑兰会晤(1943年12月2-7日),因此实际上正式形成了四强合作的框架。在开罗,罗斯福和丘吉尔认可中国坚持的领土变更要求,即台湾和满洲回归中国,以及朝鲜“在适当时候”独立。12月1日的开罗宣言提到了上述的变化,但对琉球的未来地位未置一词,这表明美、英不赞同中国认为该群岛应归还中国的立场(研究过这个问题的华盛顿官员曾作出结论,如实现彻底的非军事化,该群岛仍可归属日本)。中国人感到振奋,因为他们的领袖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世界伟大政治家的地位,他们的国家被确认在战后国际伙伴关系中将起广泛的作用。《大公报》社论宣称,三强把日本降低到佩里以前的地位,提供了解决远东问题的基本办法。现在四强将“把太平洋的命运抓在自己的手中”。①不幸的是,开罗会议是英美中战后合作协议的顶峰,接踵而来的是失望和幻灭。到1944年初,两件重要的、彼此有关的事使平稳过渡到战后秩序化为泡影。一件是苏联对日开战的前景,另一件是中国国内形势恶化。
苏联对日开战是在开罗会议和德黑兰会议上确定的,经中国人同意,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但同时中国人要求保证它不致降低中国战场的重要性。蒋介石和国民党领导人向盟国,特别是向美国重新要求更多军事援助。开罗会议后不久,中国请求美国提供10亿美元贷款,用来增强中国的武装力量,以保卫国家,抵抗预料的日本的攻势,也是为了巩固国民党人领导的中国,准备迎接和平的来临。由于当前必须接受苏联在亚洲组建武装,如果中国将保持战后国际合作的伙伴地位,那么中国与苏联势力抗衡是很重要的。
不幸的是,美国拒绝了贷款申请。如克拉伦斯·E.高斯大使从重庆发回的海底电报所说,莫斯科会议和开罗会议已经表明盟国把中国视为一个大国的愿望,现在无需向中国提供巨额贷款来证实那一决定。②对蒋介石更糟的是,开罗会议后,罗斯福总统和其他美国官员开始对他的领导地位怀有疑虑。在开罗,史迪威将军和他的政治顾问、美国驻重庆使馆二等秘书约翰·派顿·戴维斯会见了罗斯福,并表达了对蒋的批评意见。12月31日,戴维斯写信给哈利·霍普金斯(为引起罗斯福注意),说委员长“或许是使美国人普遍误认为蒋介石就是中国的唯一中国人”。事实上他不是全国的领袖,而仅是一个派别的首领。“他的哲学是他的有限才智、他的日本军事教育、他以前与德国军事顾问的密切接触、他与放高利贷的银行家-地主阶级的联盟,以及他对中国古典着作的陈腐伦理的继承的不完整的产物。”戴维斯暗示,把这样一个人作为联盟支持的唯一对象是错误的。戴维斯断言,真正的中国--更民主,有朝气,并愿意同联合国合作战斗--只能在国民党领导层的小圈子以外找到。他和越来越多的美国官员把注意力转向西北的共产党人。他们感到共产党人更像生气勃勃的“民主联盟”中的组成部分,应得到盟国支持。如果中国势将成为国际合作体系的一部分,那么较好的办法是不仅同国民党人打交道,而且要与共产党人合作。高斯断言,国民党人“肯定正在漂离互利世界经济的自由原则”。而另一名官员指出,与共产党人一道工作,“我们将在他们中间找到最可靠的信息和最真诚的支持”。①
对国民党人和共产党人的这些形成鲜明对比的认识经历1944年而得到证实。那一年日本对国民政府控制区的一号攻势(见第11章)是一次卓越的成功。相反,华北共产党人却扩大了自己的地盘。1944年7月,经蒋的勉强同意,美国派了一个观察组去延安。他们被所发现的事物深深地打动。外交官约翰·S.谢伟思报导,“我们已进入一个不同的国家,正会见不同的人民”。他和他的同僚发现延安充满了活力,在那里领袖与群众一样,都在为打击敌人和建设一个新社会而献身。毛泽东告诉谢伟思,中国共产党人愿意在战时和战后同美国合作。共产党人必须用美国武器装备并由美国军官训练,而且美国必须停止只同重庆打交道,而应向国民党人施加压力,使它同其他集团分享权力。①
这样,中国共产党在中国同其他强国在战时和战后的合作中作为一个要素出现了。援助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将加剧中国社会内部的紧张并使这个国家保持分裂。但是,为了使权力较公正地分配以及使中国在军事上和政治上较少分裂,必须有一个各种派别的联合,而最重要的是所有武装力量的统一--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特别是在不发生内战的情况下去实现。
两种选择都包含着风险,而且哪一种都不能保证有效。况且,两种可能性都会导致美国和其他国家卷入中国国内政治。无论选定国民党人为继续支持的对象,还是施加压力使之与其他党派分享权力,美国以及在程度上差一些的英国和苏联将起决定作用。如果国际合作包括中国,这就是不可避免的。列强避免卷入中国政治的唯一办法将是放弃合作方案,并回到较早的由列强处理事务的策略,把中国降至仅仅是一个消极的观察员的地位。当然,这将使中国1931年起反抗日本在国际地位上取得的一切化为乌有。
这些是严肃的两难论,当时各强国并没有去寻求明确的解决办法,这并不奇怪。在1944至1945年期间,最有影响的外部因素美国实际上同时执行着三种方案。第一种也是华盛顿最希望的一种,是鼓励中国采取和平手段取得统一。1944年7月,罗斯福总统对这一企图采取了戏剧性的方式。他请求蒋介石任命史迪威将军为中国所有军队的司令官。他希望统一的指挥将为建立一个包括共产党和其他党派在内的联合政府铺平道路,而联合政府又将保证中国在战后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伙伴出现在国际舞台上。如重庆大使馆强调的那样,中美合作因此随国民党人实行国内改革和分配权力的愿望而定;而史迪威的任命似乎是朝这个方向迈出的必要的第一步。①
蒋介石开始有些犹豫,然后断然拒绝了罗斯福的让史迪威指挥中国军队的请求,从而使这一计划夭折。这个想法受到共产党的支持,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不为蒋所接受。他不愿顺从地放弃他的权力,猜想美国不愿与它战时盟友摊牌,决定孤注一掷。他是对的,罗斯福退让了,史迪威计划流产了。帕特里克·J.赫尔利将军作为特使被派往重庆以缓和紧张关系,美国的政策当时在他的影响下转而支持国民党政权,作为中国的唯一政府。这是第二个方案。尽管赫尔利愿为在中国建立联合政府而努力工作,但他从未偏离对蒋的支持,从而逐渐使共产党人与美国疏远。
美国不会放弃推动中国用和平手段取得统一的想法,但不会再采取史迪威插曲时的戏剧性做法了。史迪威在1944年末被召回,由艾伯特·魏德迈将军接替,这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中国同其他列强密切合作的观念的消失。罗斯福认为蒋介石看不到加强中国军事力量的极端重要性,而感到气愤。在史迪威插曲后,美国新闻界开始反复评论这样一个主题,中国不会团结战斗而宁愿打内战。这种发展的必然后果是第三个主题的出现:美国赋予中国的不仅在战时,而且在胜利后作为伙伴的重要性降低了。这一点恰与丘吉尔首相的看法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