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华民国史(上卷) [1]
在华外国人有吸引人的历史,但这是他们的历史而不是中国的。当英美业余剧团在上海工部局管理的公共租界上演《彭赞斯海盗》而获得巨大成功时,它是中国的一件事,但不是中国历史上的事件。外国人的经历不同于中国人的经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之所以有影响,是因为胡适把它引进了文化大门。
这等于说,中国的历史并非人们关于在中国发生了什么事的那种想法,相反,而是人们关于中国人发生了什么事的那种想法。根据这一观点,现代富有活力的实体是有其民族国家和文化的民族。大部分民族大事的编写者按照他们自己的种族-文化发展思路编年代史,这是很自然的事。外国人是外来的,住不长的。事实表明:传教士、外国雇员、商埠的居民都最后从中国舞台上彻底消失,就像19世纪后期欧洲的殖民地行政当局在20世纪中叶从它们的殖民地彻底消失那样。
第四个问题因而是:外国影响如果要传给中国人民,必须用中国的语言和书写方式来传布。中国人与“夷人”交往的长期经验,已经发展了经过时间考验的思想和反应方式。例如,内和外是很古的中国范畴,既以地理概念,又以象征意义广泛应用。于是,外国位于中国之外,但是行叩头礼的外国统治者可以成为外藩。①天子本人必须内(品格)是圣贤,而外(行动)表现为一个英雄,正像一个君子必须内则先修其身,然后外以其模范行为努力去平天下那样。相互关联的内和外两个范畴,使中国人考虑对国内的和外国的刺激因素作出反应时,始终保持纯粹的中国方式。②张之洞普及的提法“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的一对相似的用语,证明在处理西化时是有用的。由于体和用实际上指的是一个单一实体的两个方面,所以张之洞是错误地用了这些字眼。不要紧,它有助于使中国西化。
这样,进入中国的外国影响,必须通过语言这一关。外国思想的翻译常常接近于汉化。正像为了适应现代需要而把印欧语系加以现代化那样,中国也创造了新名词,许多是从日文吸收的,用以表达新的意义。可是古代汉字用于新的词组时,并不能完全摆脱它们积累起来的涵意。
例如,传入中国的外国信仰在有些关键的用语上有明显的困难。基督教的传教士长期艰苦奋斗以寻求God的最佳译名,God无疑是他们事业的中心。天主教徒使用了“天主”,而新教徒则各自使用“上帝”和“神”。还有,西方自由主义的两个神圣名词“freedom”(自由)和“individualism”(个人主义),翻译时,正如在日本,保留了一种任性的无责任感的涵义,使为人人的学说去为个人自己服务。规规矩矩的儒家信仰者给吓坏了。西方个人主义的美德变成了没有责任感的只顾自己的放纵。
权利(rights)的思想即使在现代西方也是新发展起来的,但是在中国,这种思想几乎没有什么背景,以致必须为它创造一个新名词。1864年当美国传教士丁韪良在翻译惠顿的《万国公法》时,用了权利一词,不久此词又在日本被使用。但是这两个汉字当然已有固定的意义,两者结合起来似乎是说“power-prof- it(权力-利润)”,或者至少是说“privilege-benefit(特权-利益)”。这样就使一个人对权利的维护,看起来像一场自私的权力游戏了。①
最后,再观察主要的马克思主义名词“proletariat”,它最初的意思是古罗马的穷人,而现在在英语中保留了城市穷人的涵义。此词译成了“无产阶级”,在毛泽东的中国,恰当地包括了贫农,这无疑是作了有益的适应。作为外国对中国影响的过滤器的翻译,对其汉化的作用,我们几乎还没有开始研究。
第五个问题是,外国在华施加的影响主要是通过影响中国个人的行为来实现的。一批批发挥新的社会作用的人是变革的先驱者,但是他们只是在晚清才逐渐出现。在传统的士、农、工、商四种社会集团以外,这时还要加上形形色色的成份。受过训练的军官团产生了学者-军人。外国大学送回了一批学者-知识分子,其中许多人被排斥在官方机构之外。科学训练造就了学者-工匠这种技术人员。同时,商人不但继续捐官,有些官员也变成了商人-企业家。与新闻工作者和现代类型的从政者一样,革命者也作为一个独特的职业集团崛起。①总之,现代生活的专业化,拆散了旧的社会结构。专业化使得靠经典学识而团结起来的精英集团的儒家理想成为不可信,这与美国的情况正好大致相同,在美国,专业化已经否定了对全民实行平等主义教育的杰克逊的理想。②
一切新作用都涉及与外国事物或国外学识打交道。买办和中国的基督教徒(有时是同一人)在条约口岸出现,然后是新闻工作者和海外归国留学生,他们都受过外国的影响。技术成了新发展的关键,不论军事、工业、行政或教育都是如此,而技术几乎全部来自西方,即使通过日本传来也是一样。到了20世纪,1912年谈判革命和解的青年中国的领导人唐绍仪和伍廷芳都讲英语,是他们分别在康乃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和伦敦的四个法律协会学习的。③
除了注意局部的现代专业化的社会作用外,由于国际交往的扩大,这时还可见到多种多样的外国样板和促进力量。现代性本身是很多样化的,这时以迥然不同的民族形式传到了中国。19世纪的中国已经受到英、美、法、俄的爱国海军军官和外交官员、有冲劲的自以为公正善良的传教士和一心一意追求物质利润的商人这些榜样的影响,但这些人都没有超出西方这一种文明的范围。这时,场景大大地扩大了。武士道的前武士阶级的理想,被蒋介石那样的年轻爱国者在日本的士官学校拣了起来。俄国民粹主义对民众的关心激励了像李大钊那样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泰戈尔带来了他的神秘统一的印度启示,虽然接受的人很少。在太虚和尚的倡导下,佛教的振兴得到了推动。妇女接受高等教育的运动,促成了与史密斯学院和其他姐妹学院的接触。美国的新诗运动、作为全球交流工具的世界语在欧洲的流行,所有不同种类的国外风尚和震撼人心的事物,都在中国的新型城市知识分子和有事业的人中引起了波动。随之而来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标准的变动、自我形象的趋于模糊,使得中国舞台上的这些演员在面临两条道路时,怀有又爱又恨的心理,也把外国观察家们弄糊涂了。
但是,在这种混乱状态中,我们可以认清第六个问题,即中国人不论以中国的语言或以他们的行为对外国刺激因素作出反应时,不得不以中国的因素形成他们的现代方式,这些新的或旧的因素即使不是真正土生土长的,在他们中间也是可以利用的。
首先,甚至最洋化的中国人也不会丧失其具有中国特点的意识。在国外居住反而会增强这种意识。文化的摩擦产生炽热的爱国心。最虔诚的爱国者是孙逸仙,他接受中国传统的经验最少,国外的现代民族主义最多。
但是,这里涉及的不只是爱国的动机。人类思想的奥妙一般来说似乎是靠大量运用类比,如在确定时间时,用“前”和“后”来表达,这两个词原是用来指空间的位置。在时间的阶梯上,我们“看到了”“前”“后”依次发生的历史事件。类比的和形而上学的思维导致我们根据比较熟悉的事物去想象较不熟悉的事物——总之,为了逾越大洋之间的鸿沟,我们不得不主要用我们头脑中已有的一切事物去思考。①因此,我们发现一个个中国爱国者不但被文化自豪感所激励,而且他自己的思考过程也使得他在中国寻找他在外国看到的相似物、同类物,或中国的对应物。②
19世纪仇外恐外的人,在一种古老的基本原理中寻求安慰,即西方科学的各种要素一定是来源于古代中国。在为西方科学训练辩护时,有的人因此宣称西方科学的基础是从古代中国的数学借鉴的。为了避开那些恐外仇外的人,搞现代化的人的手法是把西方的东西当作中国原先已有的东西偷偷带进中国。当康有为在古代中国的三世说(见《剑桥中国史》第11卷第288页,即本社出版的《剑桥中国晚清史》下卷第329页)中找到了现代西方的进步思想时,他使这一手法完善了。因此,在搞现代化的中国人的心目中,他们必须以他们能够在中国搜集的一切类似物去对照外国的文化。约翰·杜威的学生胡适是最无所畏惧的反崇拜偶像者和中国遗产的扬弃者,他写的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论文的题目是《古代中国逻辑方法的发展》。
当然,早期的西化运动和后来的现代化运动很快懂得如何去作出区分。最初,欧洲和美洲在中国汇合成一个外来社会(尽管这个社会内部有广泛的差别),它发展了一种商业-工业-军事的能动主义,看起来是其整个外来文化的产物。蒸汽机、代议制政府和基督教乍一看似乎是连在一起的,“西方文化”降临到中国大地时,看起来比后来所表现的要更加一致,因而更具威胁性。它的威胁似乎要求中国变成自卫的商业-工业-军事的国家。
但是,正是“西方”的这种多样性,使人们明确了西化必须是有选择的;一般地说,选择的标准是西方的方式要适合中国的需要,这样,引进的东西能扎下根来并变成中国的东西。外必须适合内。
的确,人们禁不住断言,甚至在现代中国,国外鼓动的革新仍必须作为“传统内的变化”①而出现。因为即使与传统最惊人的决裂,仍然是在继承下来的中国方式和环境的日常连续统一体中发生的。缠足的结束和妇女的解放、白话文的写作、对国家而不是对君主的忠诚、孝道的放弃,这一切都从中国文化领域中找到了根据。变革的步伐可能会产生眩晕、恐慌和反崇拜偶像的心理,但变革仍然由专心用中国语言谈话和写作的中国人民在中国进行。
这就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即平等地对待西方的最自然的方式是遵循少数中国人的那种传统,这种传统与西方的商业和激烈竞争方式的共同点,多于与中国的官僚制度和调和妥协这些理想的共同点。例如,在广州的早期交往中,“西洋”人特别有威胁的一个方面是,他们粗野和贪婪的方式投合了广州民众深深隐藏的倾向。西方“夷人”彻底的商业精神,在繁荣的十三行聚居区后面的猪巷的店主中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