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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烂千阳 [15]

By 卡勒德·胡赛尼 1589 0
然后变成细小的雪花,寂静地飘落在地面的人们身上。
  雪花让人想起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要承受多少苦难,她当时说,我们多么安静地忍受一切降临在我们身上的灾难。
  灿烂千阳 第十四章(1)
  悲哀的延续出乎玛丽雅姆的意料。她一想到工具屋中那张未完工的婴儿床或者拉希德衣柜中那件羊皮外套,就忍不住悲从中来。那个胎儿仿佛活了过来,她能听到它的声音,能听见它饥饿的哼哼声,听到它在咯咯笑,听到它在牙牙学语。她甚至还觉得它在吮吸她的乳房。这悲哀让她身心皆疲,颠三倒四。为了一个未曾见过的生灵,玛丽雅姆竟然会如此昼思夜想,神魂俱碎,这让她自己也大吃一惊。
  然后,有那么一段日子,玛丽雅姆心中这种凄凉的感觉似乎有所消退了。在这些日子中,她不再一想到要重新过上先前的生活就觉得浑身无力,而且也无需再作半天思想斗争才能挣扎着下床,才能做祷告,才能洗衣服,才能给拉希德做饭。
  玛丽雅姆害怕出门。突然之间,她妒忌邻里那些女人,妒忌她们有那么多小孩。有的生了七八个,却不知道她们有多么幸运;她们的孩子得蒙受多少恩宠,才能在她们的子宫中茁壮成长,才能活着在她们的怀抱中蠕动,吮吸她们的乳房。她们并没有流产,并没有将这些孩子混在香皂水和陌生人身体的污垢之中冲下公共浴室的下水道。每当听到她们说出儿子做错事、女儿太懒惰之类的抱怨,玛丽雅姆便忍不住憎恨她们。
  她脑海中有个声音好意地安慰她,结果却适得其反。
  你还会再怀上孩子的,如果安拉允许的话。你还年轻。你肯定还会有很多其他机会。
  但玛丽雅姆的悲哀并非没有对象,或者无所指向。玛丽雅姆的悲哀是为了这个婴儿,这个特定的孩子,这个曾让她如此快乐的胎儿。
  在一些时日中,她相信这个孩子不会受到真主的保佑,她相信这是报应,惩罚她对娜娜做过的事。难道将绳索套上她母亲脖子的,不正是她本人吗?忤逆的女儿不配当母亲,这是罪有应得的报应。她时不时做梦,梦见娜娜体内的妖怪在夜晚溜进她的房间,它的爪子伸进她的子宫,窃走她的孩子。在这些梦境中,娜娜高兴地咯咯笑,还为自己辩护。
  在另外一些日子里,玛丽雅姆怒火攻心。这全都怪拉希德过早的庆祝。这全都因为他那愚蠢的信念,以为她怀着的是一个男孩。干嘛急着给孩子起名呢。把真主的赏赐视为理所当然。这全都怪他,让她去公共浴室。导致发生这种事情的,正是那儿的某些东西:蒸汽、脏水、香皂。不。不怪拉希德。应该怪她自己。她为自己睡觉的姿势不对、为自己吃了太辣的食物、为自己没有吃足够多的水果、为自己喝了太多的茶而自责不已。
  这是真主的错,因为他如此摆布她的命运。这全都怪真主,没有把他赏赐给许多其他女人的东西也赏赐给她。用他知道会给她带来最大快乐的东西在她面前摇摇晃晃地引诱她,却又将其取走。
  但是她脑海中回荡着的所有这些怪罪、所有这些指责全都没有带来什么帮助。这些念头亵渎了真主。安拉并不恶毒。他并不是卑鄙的真主。法苏拉赫毛拉的话在她脑里低响:他掌管人间,他主宰万物,他创造了死与生,得到他的考验是你的光荣。
  玛丽雅姆心中诚惶诚恐,屈膝跪下,为这些念头祈祷安拉的宽恕。
  与此同时,自在公共浴室那天开始,拉希德就发生了变化。多数夜晚,他回家之后,几乎再也不说话了。他吃饭,抽烟,上床,有时候,在三更半夜,他会走进玛丽雅姆的房间,草草地和她过一阵短暂的夫妻生活。这些日子以来,他变得更容易发火了,挑剔她做的饭不够香,指责她收拾的院子不够整洁,或者甚至为屋子里一点点污迹而大发脾气。他偶尔会跟过去一样,在星期五那天带她去城里逛逛,但他在人行道上步履如飞,总是比她走快几步,一言不发,丝毫不顾玛丽雅姆几乎要跑起来才能跟得上他的脚步。在这些外出的场合,他再也不会动不动就哈哈大笑了。他再也不给她买糖果或者礼物,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停下来,跟她说某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她的问题似乎总是让他不耐烦。
  灿烂千阳 第十四章(2)
  有一天夜里,他们坐在客厅,听着收音机。冬天的日子就要过完了。将雪花吹到人们脸上、吹得人们眼泪直流的寒风已经平息了。银白色的积雪已经开始从榆树的枝头融化成水滴下来,再过几个星期,就会被刚冒出头的浅绿色嫩芽取代。收音机在播一首哈马汉[1]Ustad Hamahang,乌斯塔德·哈马罕,阿富汗歌唱家。[1]的歌曲,拉希德心不在焉地跟着歌曲中的鼓声摇晃着他的脚,香烟熏得他双眼眯了起来。
  “你在生我的气吗?”玛丽雅姆问。
  拉希德什么也没说。歌曲结束了,接着是新闻。一个女人的声音报道说总统达乌德汗又将一个苏联顾问团打发回莫斯科去了,并且意料之中,激怒了克里姆林宫。
  “我担心你在生我的气。”
  拉希德叹了一口气。
  “你在生气吗?”
  他向她看去。“我干嘛要生气呢?”
  “我不知道,但自从孩子……”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你就认为我是那样的男人?”
  “不。当然不是。”
  “那就别再烦我!”
  “对不起。原谅我,拉希德。对不起。”
  他掐灭了香烟,又点燃了一根。他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
  “不过,我一直在想。”玛丽雅姆说,为了自己的嗓音能盖过音乐声,她提高了嗓门。
  拉希德又叹了一口气,这次显得更加不耐烦了,他又调低了音量。他疲倦地揉了揉额头。“想说什么呢?”
  “我一直在想,或许我们应该办一个合适的葬礼。为孩子,我是说。就我们两个,做一些祷告,这样就可以了。”
  玛丽雅姆思考这件事已经有一阵子了。她不想忘记这个孩子。这么做似乎并不对,起码以某种永久的方式来纪念这个死婴并不合适。
  “干吗呢?这么做很傻。”
  “这么做会让我觉得好受一点,我想。”
  “那你去做吧,”他严厉地说,“我已经埋葬了一个儿子。我不会再埋葬一个。好了,请你别烦了,我要听收音机。”
  他再次调高了音量,把头靠在椅背上,合上了双眼。
  就在那个星期,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玛丽雅姆在院子里选了地方,挖了一个洞。
  “安拉在上,奉安拉之名,以及奉安拉的使者之名,愿安拉使亡灵蒙恩及安宁。”她一边将铲子插进地面,一边低声念诵。她把拉希德给孩子买的羊皮大衣放进洞里,铲了些泥土将它盖住。
  “你让黑夜转为白天,你让白天变成黑夜;你让亡灵成为生者,你让生者成为亡灵,你慷慨地赐予你所喜欢的人支持。”[1]《古兰经》第3章。[1]
  她用铲子的背面拍实泥土。她在土堆之旁蹲下,闭上眼睛。
  赐予我以支持,安拉。
  赐予我以支持。
  灿烂千阳 第十五章(1)
  1978年4月
  1978年,玛丽雅姆十九岁;这年的4月17日,一个叫米尔·阿克巴·开伯尔的人被发现死于谋杀。两天之后,喀布尔爆发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游行示威活动。每个邻居都在街上谈论这件事情。透过窗户,玛丽雅姆看到那些邻居围成一圈,兴奋地交谈着,将调频收音机压在耳朵上。她看见法丽芭斜倚着她家房子的墙壁,和一个刚搬到德马赞区的女人聊天。法丽芭面带笑容,双手的手掌抚摸着她那怀了孩子的隆起腹部。玛丽雅姆忘记另外一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了,她的模样比法丽芭年纪大,她的头发染了紫色,看上去很古怪。她手里抱着一个幼小的男孩。玛丽雅姆知道这个男孩的名字叫塔里克,因为她曾听见这个女人在马路上用这个名字呼喊他。
  玛丽雅姆和拉希德没有加入邻居的行列。大约有一万人涌上街头,浩浩荡荡地向喀布尔政府所在的区域进发,他们则在家里听着收音机。拉希德说米尔·阿克巴·开伯尔生前是个杰出的共产党人,他的支持者谴责达乌德汗的政府谋害了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她。这些天来,他从不拿正眼瞧她,所以玛丽雅姆也不知道他是否在跟她说话。
  “共产党人是什么?”
  拉希德哼了一声,双眉一扬。“你不知道共产党人是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常识。你不知道……呸。我不知道我干吗觉得意外。”说完他双脚交叠,脚后跟架到桌子上,不耐烦地说共产党人就是那些信奉卡尔·马克思的学说的人。
  “卡尔·马克思是谁啊?”
  拉希德叹了一口气。
  收音机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塔拉奇,阿富汗人民民主党多数派的领导人,正在马路上向游行示威的群众发布煽动性演说。
  “我想问的是,他们想干什么?”玛丽雅姆问,“这些共产党人,他们信奉的是什么?”
  拉希德咯咯笑起来,摇了摇头,但玛丽雅姆见到他双臂交叉在胸前,眼睛望向别处,知道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就像个孩子。你的头脑一片空白。它里面什么信息都没有。”
  “我问是因为……”
  “闭嘴!”
  玛丽雅姆乖乖听从了。
  要容忍他和她说话的这种语气,承受他的指责、嘲弄和辱骂,忍受他把她当做一只家猫似的、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经过了四年的婚姻生活之后,玛丽雅姆清楚地看到一个心存恐惧的女人的忍耐度有多么大。玛丽雅姆是一个心怀恐惧的女人。她害怕他反复无常的心情和暴烈的脾气,她也害怕他的专横,甚至平时买点油盐酱醋也会惹他发火,一次又一次地招来他的耳光和拳打脚踢,而过后,他有时候会说着脏话道歉,有时候则不会。
  自从公共浴室那天之后,四年来,又曾有六次希望从玛丽雅姆心中升起,但后来都告破灭,每一次都是流产,每一次都是瘫倒在地,每次都是比上一次更加匆忙地去看医生。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拉希德对她更加疏远和怨恨。现在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法令他高兴。她清扫屋子,确保他总是有一些干干净净的衬衣可穿,烹调他爱吃的饭菜。有一次,万般无奈的她甚至还买来了化妆品,为他上了妆。但当他回家时,他看了她一眼,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她赶忙跑进浴室,把脸上的妆全都冲掉,耻辱的泪水和香皂水、口红、睫毛膏混在一起流下来。
  如今,玛丽雅姆害怕听到他夜里回家的脚步声,钥匙开锁的咔嗒声,房门打开的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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